不料这位世子爷竟是个海量,行酒的人已经踉踉跄跄,他起立避席依然稳如泰山,手都不曾抖一下。
钰王的耐心耗光了。他要给世子加码,药量“翻”。
就不信元仙丹也没用。
许如侬为何还不出现?唐今生心下打鼓,籍着如厕悄悄溜出了大厅,往后边寻来。刚好瞧见许如侬雪白的衣角翩然隐去,消失在门洞后。
许如侬面对六层空荡的回廊冷笑一声,大红小红那对骚狐狸准是又躲在哪里撩骚,发浪也不捡场合。
不过怎么连桑妈妈也不见人影呢?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许如侬转身。
“啊……唐公子?”
短暂的惊讶后,许如侬立刻想到,今日恩人既然作了安排,很可能人就在席间。
而唐公子特地寻来——
“可是计划有变?”
让她给世子下药的计划。
唐今生摇头,压低声音问道:“元仙丹弄妥了?”
许如侬轻声答道:“已经按公子的吩咐化在温酒里。散花飞天后我会向世子进酒,恩人尽管放心。”
唐今生从衣袖中摸出一颗丹药道:“多加一颗。”
许如侬樱唇微启正要说话,突然面色一变道:“有人来了。”
楼梯上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夹杂着大红小红的声音。再下楼已经来不及,许如侬急忙拿过药丸示意唐今生。
“上去避一避。”
唐今生快走几步,发现七楼的门不知怎地竟然没有上锁,半开半掩,像张开的、黑洞洞的嘴。他心中莫名生出一点反感,站在门前犹豫了一下。
冷不防,背后有人用力一推。
门关上了。
唐今生猝不及防被推进来,吓了一大跳,怒道:“这辣手的小娘皮!”
如侬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渐行渐远,不甚清晰,似乎在责骂来人。
唐今生一时不便出去,扭头环顾四周。七层不知为何没有窗,墙上燃着一盏又一盏长明灯。他的闯入搅起一阵气流,火光摇曳,墙壁上大片的字迹忽明忽暗。
唐今生好奇地凑近,听说陈尚书每年都会来此为亡妻题赋,难道就是眼前这些?
“沸天雷殷殷……”
“匝地毂辚辚……”
才读了两句,他突然停下。
墙壁上的影子……为何变成了两个?他自己的影子旁边,不知何时多出一个矮小的影子。
唐今生汗毛倒竖,猛地转身低喝:“什么人?”
片刻后,墙壁上矮小的影子逐渐拉长变形,一个人从暗处缓缓浮现。
“唐公子么?我是桑紫。”
……
黑云压城,云边不时一闪一闪,仿佛有种可怕的力量在云池里积聚。暴雨将至。
贵族们的好心情却不受坏天气影响。婢女点亮一座座早已备好的铜质九烛台,明亮的烛光迅速铺满整个翻雪楼底层。
藻井被映得更加幽深。
“咳。”侍卫郭小石轻轻咳嗽。
“咳。”
世子充耳不闻,又一杯下去。
郭小石急了,抢过婢女手中的酒壶:“让开,我来。”趁着倒酒的机会他像蚊子一样哼着说:“世子,不能再喝了。”
郭丹岩不理他。
今日喝的是泰州富平春。
春酒香而不烈、低而不淡、不浓不猛、甘美芬芳。倒入杯中,香气整晚不散,且空杯比实杯还香。与秫酒、米酒、桂酒、兰英酒、青梅酒一样,是典型的南方酒。
北方呢?
北方出产颐酒、桑落酒、梁米酒、锅头窖、烧刀子。
听名字也知道区别。
郭丹岩在漫天风雪里跟将士们常喝一种叫“拔舌”的烧刀子,气味极其刺鼻,如一条火线从喉咙烧进肚腹。味道?不存在的,因为舌头已经麻木到拔掉了一样。
喝完拔舌,哪怕仰面躺进深深的雪窠里也不会觉得寒冷。
就那样躺雪里看天,是当时他常做的事。
“咳咳咳。”
这郭小石简直赛过老嬷嬷。
郭丹岩被他烦得不行,侧头瞪过去。
郭小石凑过来仍然蚊子一样哼着说:“世子,刘星函怎么还不回来?”
台上舞姬的节奏愈发迅疾,似乎不是在走动,而是被推着贴地滑行,挥舞的双袖如同白色蛟龙上下翻飞。
“白露欲凝草已黄,金管玉柱响洞房。双心一影俱回翔,吐情寄君君莫忘——”
这是第三部分,秋白纻。
“……”
唐今生回到座中,迎着钰王的目光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一切按计划进行。
钰王挑起一条眉毛,看向唐今生的右侧,老疤今日穿着交直领宽袖长袍,黑袍长及膝下,褶短至两胯处。他脸上仍然裹满纱布,只露七窍。
“烂肉一坨。”钰王厌恶地想,烧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德行,怎么还不赶紧去死?
也不知拓跋家主在想什么,竟然会重用拓跋宏烈这个毁容的怪物。曾经的血八,老八,如今绰号老疤。
老疤感受到钰王的视线,犹豫了一下,站起来。
作为皇后母族,拓跋家与钰王注定荣辱与共。少傅邬归鸿与老疤一文一武,是拓跋家主为钰王输送的左膀右臂。
无奈二人在钰王眼里正好集齐了老弱、病残。
一个比一个被嫌弃。
钰王执意对护国公世子先打压再收服。老疤虽然不清楚具体计划,但那几个心腹都是不知轻重的夯货,万一篓子捅大了,到头来擦屁股的还是拓跋家。
老疤不得不出手。
他拎着酒壶走到世子席前,一言不发,只将壶高高举过头顶,抬头张嘴,就这样倒出一条细长的酒线。
酒倒光之前,老疤用凶狠的目光放肆地盯着世子的脸。
他早习惯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今天却让他莫名想起拓跋宏烈……也曾经有过一张意气风发年轻的脸。
哐当!酒壶被摔在地上。
整个翻雪楼的气氛一滞,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要打起来了!
连屏后,小姐们又惊又怕地捂住嘴,一个个瞪大了眼睛。
郭丹岩漫不经心地拎起鸡首壶,却不饮,随手将酒壶拍给了身后的护卫。
郭小石哈哈一笑,有样学样来了个拎壶冲,冲完随手一扔。
“世子这是什么意思?”老疤阴恻恻地问。
“意思是你不配。”郭小石答得干脆利落。
老疤冷笑道:“岩者,从山从石。世子既以岩为名,好歹该有些硬气。在家靠父母,出头靠下人,我看不如改名叫丹娘子算了?”
他一再的羞辱连小姐们都不能忍,纷纷小声斥责拓拔宏烈,丑人多作怪。
郭小石大怒,撸起袖子就要打架。
老疤正中下怀。他就是要激世子这边出手,动拳脚这事可大可小,钰王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然而郭小石被一只手稳稳挡住。郭丹岩端坐席间,平静地道:“改名儿这事本人甘拜下风。血八,老疤,改的不错。”
老疤耳畔轰地一声。
四年了,没人敢提起血八这个名字。这两个字在他面前是禁咒。
烧红的夜空、扭曲的火浪、发狂的巨蟒、焦糊的人肉蛇肉气味交缠……那是拓拔宏烈永远无法挣脱的噩梦。
老疤眼球爬满血丝,呼吸变得粗重,瞳仁隐隐有散开的迹象。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老疤脸上。
钰王瞪着他道:“还不滚回去!要把本王的脸丢光么?”
老疤被打得一愣,眼瞳慢慢恢复了正常,垂头退下。
莲西忍不住小声嘀咕:“钰王今日怎么如此识大体?”
周海嗤道:“他识大体,指不定憋着什么坏呢!”
莲西掩嘴嘻嘻笑。
太子一眼扫来,两人都老老实实不敢再出声。
琴瑟重新奏起,鼓乐齐鸣。
舞姬们重新登场,随着渐渐密集的鼓点不停旋转,起伏跳跃,下腰轻提,长袖舞得水泼不进。
“寒闺昼密罗幌垂,婉容丽色心相知。双去双还誓不移,长袖拂面为君施——”
这是第四部分,冬白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