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内,陆续有二十七封密信带着指令离开了太子府。这些秘信的盖印等级不同,从最低等的一到高等阶的七,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这些指令无关相王案,所有二十七道指令只围绕一个核心:北魏舟师破冰之法。
当时有不少人目睹到那艘山岳般的王舟,妙的是,太子与护国公各自上疏中,似有默契地无视了这一点。
一个只奏报相王余孽出关通敌罪大恶极,最终命丧辽河。另一个则带来了南魏皇帝最需要的战事大捷。
事实证明即便没有相王,南魏依然能守土退敌。帝心大悦,舒畅得仿佛年轻了几岁,眼角细纹根根舒展。
直到数年后,周海依然能一字不落地忆起太子手执密信说的话——
“不止辽河,南魏还有蜿蜒曲折的海岸,若无强大的舟师捍卫,海上战鼓擂响之日,便是南魏灭亡之时!”
……
“尝过我亲手煮茶的人,你是第二个。”铁匠铺主人道。
浅澄色的茶汤漂着细碎浮末和茶渣,汤华浮泛焕如积雪。先苦后甜的茶汤常见,这茶汤入口甘馥,回味却带着苦涩,十分特别。
“另外那人……”玄邃好奇地问。
主人:“死了。”
玄邃:“……”
他横穿南魏大半疆域,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才抵达莫卧,推开这扇门。
主人却眼皮也不掀一下,波澜不兴地随手推过一杯茶,平常寒暄般只道:喝茶。
“王爷让我送件东西。”
玄邃牛饮完也不啰嗦,直奔主题。
“是铁狻猊?”
原来令牌上那只凸出的凶兽是狻猊,玄邃点点头。
“东西呢?”
“丢了。”
铁匠铺主人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那你还来干什么?”
玄邃摸摸鼻子:“总得来说一声。我会想办法把它找回来,不知道您有没有线索,比如……它是干什么的?”
主人啜了一口茶汤,反问道:“你知不知道你是谁?”
“我?”玄邃愣住了。
主人放下茶盏,再问道:“那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看玄邃的表情就知道,那人什么都没告诉他。铁匠铺主人一声冷笑,拿起手边的青铜铃铛摇了摇。
须臾,言青花恭敬地推门而入:“家主有何吩咐?”
“带他去看看。”
“遵命。”
……
“这是改良过的环首刀,特别增加了三樋,既减轻重量又保持了牢固。”
“这是宿铁剑,以生精烧制的柔铁为脊,浴以五牲之溺,淬以五牲之脂,破甲可过三十札。”
“这是黑光铠,除面帘、鸡颈、当胸、马身甲、寄生、搭后,多增加了铠帽和筩袖,普通弩射之不能入。”
“这是拍车和元戎连弩,以铁为矢,矢长八寸,一弩十矢俱发。”
“这是有破甲棱的马槊,普通鱼鳞锁子甲可一击而破,适用重装骑兵和披甲战马。”
“这是……”
“这是……”
王臣铁匠铺之下竟然隐藏着一座错综庞大的地下迷宫。玄邃没有听错,这里确实有人打铁。在这不见天日的地下,藏匿着匠人无数,刀枪如林。
——这是一座巨型私铸军器坊!!
这些兵械构思奇巧工艺精湛,远超南魏军士所用。单单凑足这些原料,需要的银钱便富可敌国。
随着言青花用轻柔的语气一样样介绍,玄邃的身心一寸寸冷了下来。
这些私兵足以武装一支颠覆朝政的大军,王爷与这些人到底有什么瓜葛?
他这是,要反?
……
“北魏当年确实向李鹤林邀约过合作,希望共镶南北归一,天下大统。”
“所以,这里是王爷在外埋下的后手,私铸军器之所?”玄邃呼吸有些急促,粗声道。
他竟从没发觉王爷想当皇帝。
主人道:“不,他拒绝了。”
玄邃松了一口气,王爷待他不薄,他不希望李鹤林这三个字沾上任何污点。
似乎是他的表情逗乐了主人,她突然笑了起来。
玄邃一路上多次猜想过王臣铁匠铺的主人是何等人物。但他绝对没有想过这样一位山河落娇红的飒飒美人。
“你误会了。这里并不属于李鹤林,而是属于我。”
这些杀人利器都属于她?玄邃脑子一下有些转不动,他迟疑着问:“尊驾究竟……”
“我吗?”
主人言笑晏晏地道:我乃魏家之主。”
她朱唇轻启呵气如兰。落在玄邃耳中却不啻于一声惊雷。魏家即是天家,天下哪里还有第二个魏家!
为着避讳,卫姓早在百年前改字为蚉。如今这世上敢自称魏家之主的,恐怕惟有北魏的那一位。
王臣铁匠铺……王臣,可不就是瑶姬各取一半?
玄邃想到此处不由变了脸色。他微退半步,警惕地盯着看上去仿佛桃李年华的美人。
女帝!魏瑶姬!
怎么可能是她?!
似乎听到了他的心声,主人缓缓道:“是朕。”
两个字出口,女帝的姿态神情并未有明显改变,气势却已完全不同。一派睥睨天下苍生的王者之气骤然散发,龙蟠凤鸣,皇道恢恢。
“十年前李鹤林劝告朕,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再战下去不仅置百姓于水火,两国数代积累亦将消耗一空,即便惨胜,也将元气大伤。”
十年前……
玄邃默念。
是了,那一年北魏偷袭武陵关,失踪四年的王爷神兵天降,再度现身。
女帝清越的声音在幽闭的地下密室回荡,庄重威严。仿佛广袤寰宇,无垠四海,都在认真聆听。
“故此,朕与李鹤林订下二十年停战誓约,让天下休养生息。”
“如今李鹤林已死,李弼重醉心权术,李氏之祸不在边疆,祸在庙堂。”
“所以陛下要悔约?”
玄邃冲口而出。
女帝瞥他一眼:“昔日大魏先祖追寻海中仙山,曾记载在大海遥远的彼端,有更胜大魏的其他帝国。”
“李鹤林说过,海洋虽是天堑,更是坦途。大魏积弱持续内耗,将来海上战鼓雷鸣之时,便是亡国灭种之日。”
一种颤栗和自豪感油然而生。
相王和女帝……他们的格局如此高远,不言而喻,弄权窃国的李弼重不配为敌。
女帝凤目中多了一抹奇异的色彩:“十年前武陵关一别,李鹤林欠朕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玄邃有点儿尴尬:“是铁狻猊?”
“是你。”
女帝沉声道:“既然李鹤林遵照约定,将朕的儿子平安送回北魏,朕便如他所愿,信守二十年停战之约。”
“啊?”
玄邃脸上有些木然,每个字他都听得很清楚,但话里的意思却不大明白。
他是相王李鹤林的私生子。养母言静航说,他幼时被马尥蹶子踢破了头,早前的事儿不大记得了。三两岁的小儿,本来也没多记事儿。
关于母亲,王爷只交待过一句“她不在。”玄邃一直以为是不在世上、已经死了的意思。至于她的身份,玄邃这些年顺着惊世骇俗的路子猜了一个遍,道姑?侍女?女杀手?农家女?舞姬?
甚至是……有夫之妇?
谁能想到会是凤舞九天的敌国皇帝?
怎么可能是女帝魏瑶姬?
女帝凝视着玄邃平凡无奇的脸,缓缓道:“除去面具,让朕看看,李玄邃。”
玄邃浑身猛地一颤。
玄邃,不,李玄邃伫立良久,终于抬手从耳后慢慢揭下一层薄韧微黑的皮膜。
缓缓出现的面孔白皙如玉,美颜盛世。
——第一卷『同行千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