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受德降生百日后,西岐使团觐见,二公子姬发作为质子留在王都。随同姬发留在王都的还有姜家姊妹二人,若不出意外的话——她们未来会分别嫁给大商与西岐尊贵的两名王子。
商王文丁和西伯侯姬昌此举,不仅促成了主国与属国的联姻,也让东夷九国不敢再屡屡犯边。自此,华夏大地短暂的进入了勉强称之为和平的五年时光。
时光荏苒,王子受德年将五岁。
说来也巧,受德和姬发的第一次见面乃是五年前的百日礼上。而他和姬发的第二次再见,正好又是他五周岁的当天。但无论是姬发还是受德恐怕都没想到——这近乎寻常的一天,却悄无声息的改变了五个人,甚至是两个王朝的命运……
殷历四百九十九年朔望之交,说来这天发生了什么事?还要从受德的两个哥哥说起。
太子正妻萱寿在诞育子启和仲衍时仅是太子子羡的侍妾。但因先太子嫔过身,萱寿受孕第三胎时又屡见异象,信奉神明的商朝百姓相信此子必然不凡,最终由商王做主立萱寿为新任太子嫔。这样一来,受德嫡出且尊贵的身份就顺理成章。只是按照商朝宫律,受德的两名兄长依旧是庶出,即便子启是文丁最宠爱的孙儿也无济于事。
受德自出生开始便留在王后身边悉心教养,掌礼乐的商容和掌祭祀的赵启都是他的老师,无论是太子夫妇还是子启仲衍兄弟二人,都只有在年节上才能见到受德。
照理来说,在此等宠爱与希冀下长大的孩子,通常都会超然卓群,不仅同辈之人望尘莫及,即便痴长数载者亦无法与之比肩。可却不知道为什么,被商朝百姓几乎奉为信仰的受德,直到四岁还不会走路和说话。他到现在为止说过的唯一一句话,还是五年前的高阳殿上,对着那个查不出身份的西岐使臣说的……
商王文丁和满朝文物渐渐都不对这个王子报以任何希望,但王后和大商臣民却依旧相信他,甚至毫无怀疑。
朝夕池乃是王后宫殿中的赏景湖,此湖连通洹水,乃是历代王后必居之地,取母仪天下之意。受德被一身素色的苏己抱在怀中,五岁孩子的身量对苏婆婆来说已经有些勉强。小王子咿呀着指着水中朝自己游来的老龟,苏己脸上柳叶刀削般的皱纹流露出无奈。
说到这只闯入朝夕池中的老龟,也着实是一番奇遇。
三年前,看顾的宫女一朝不慎让不满两岁的受德掉进了池中。当时池边无人,仅有不识水性的宫女。危急关头,从朝夕池中骤然浮出一只巨大的老龟,它将受德驼上了岸。
龟在大商的文化中有多寿多福之意,掌祭祀的赵启指出此乃千年神龟,只有王子的祥瑞才能召唤出它。自此以后,老龟时不时出现在朝夕池中,受德每每见到,非要其驮着他戏水才肯罢休,若不然,只怕整个王后宫都要被翻个儿不可。而那龟老爷子也很宠这孩子,平时它见首不见尾,只有年节或是受德生日会出现,王后宫中的人早就对此见怪不怪了。
苏己蹲下身,她将受德放在早就安置好的蒲垫上,又将蒲垫端正的平铺在老龟背上。
“你定要好好照顾受德,也别让他疯玩失了分寸。”
老龟像是朝苏己点了点头,折身便朝群花掩映的湖中央缓慢游去。
傀命实在太无奈了……
他原本守在洹水两年就是为了等合适的机会能让受德一命归西,只可惜当真正的机会来时,傀命却下不了手。
杀了救过自己性命的人,试问天底下有谁能做得到?
但当受德真的落水时,一直隐身的傀命无计可施,他随便化作一只老龟救下受德,却至此被这么个小崽子给缠上了。每每看他稚嫩的样子,傀命就知道自己错失了杀他的最好时机。他苦恼不已,但很快又释然。养肥了再杀说不定也不错?带着这样的考虑,傀命就变成了宫里赫赫有名的“老神龟”
傀命长长叹了口气,可落在别人眼里不过是老乌龟悠闲的吐了口泡泡。
突然间,场景切换回了天宫。
“我知道你想拖延时间,但你也应该清楚。你做的事主人一清二楚。他让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王子受德五岁生日时,玄鸟的护体之力会下降到最低,这是你最后的动手机会。当然,若你迟迟动不了手,自然会有人帮你一把。”
傀命站在云烟台,他面前的人一身黑衣,墨铜色面具遮住了半张脸。
长生的嘴从那带墨铜色面具之人出现后就没合上过,他看了看身边的星夜。
“是你?”
“都看到了还有什么可问的?”星夜不以为然的皱了皱眉,“当年我被主人派去监督傀命。”长生恍然大悟的“啊”了一声,“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讲,你和弱风应该是仇人的关系?”
“我的身份是个秘密,他自然不可能知道是我!”星夜极为笃定的回答长生,长生干笑两声,“你的身份是个秘密?什么秘密这么透风?”
“啪”,一记响亮的巴掌拍在长生的后脑勺。
长生边龇牙咧嘴的骂骂咧咧边继续,“事到如今,这件事怎么也都算跟你有关系吧?你当年到底造了什么孽啊?”
“我只是一切按吩咐做事。”
长生忍不住一愣,他的话倒是提醒了自己。一时调侃星夜,自己倒是连带着把玉纶也一块骂了进去。他讪讪了转移了话题,“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杀了他?”
“齐天命格者本身的存在足以威胁六界生灵,这些人的身上有心索,一旦心索解开,六界都将尽在他的掌控中。若是心怀六界者倒也罢了,但古往今来的逆天命格者,总是在某些方面存有瑕疵,而这种瑕疵往往会颠覆平衡。”
场景再次变化——长生瞧着眼前粉雕玉器的受德,着实看不出他有什么瑕疵足以毁灭世界。但玉纶的坚持要做的总归不会是错的,对这一点长生还是很有信心。
两人接着往下看,却见傀命所化的神龟骤然变回真身,他朝苏己施了个定身咒术,抱着受德停驻在湖中央。他手分别放在受德的腋下将小小的他托了起来,只留两只脚在水面上腾空扑腾着。
受德圆滚滚的大眼睛不住地看向傀命,傀命撇了撇嘴,他手试着上下摆动孩童的身体,受德觉得有趣,咯咯咯的笑个不停。
就现在——他只要一死,心索便会消失。心索不存在,逆天的命格也会随之化为乌有,来世也不会再被追杀。陛下是这么说的,一定没错。
“他不会是想……”长生看出了傀命的杀意,星夜不以为意,“这是梦境,你不会以为自己能做什么吧?”
长生剜了星夜一眼,可他转念一想——历史上的纣王受德可是活到了六十岁才在大火中自焚而死的,就算他最后难逃一死,至少也不是现在……
渐渐传来的脚步声将傀命从沉思中唤醒。听见有人靠近,他立马将被法术定住的苏己送回了殿中,自己则重新变回龟的样子。
“皇兄,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好?”有些稚嫩的童声伴随着清晰的脚步声传来。
与他同行的是名年纪稍微长些的少年,只听他言语轻柔安慰,“无事,你且放心。今日祖母在神庙主持亲蚕礼,现在应该只有苏婆婆,受德和宫人在。”
“皇祖父不是下了命令,不让我们随意进出皇祖母的宫殿……”
“明明是你自己对神龟好奇的不行。再者,宫人们都说神龟定然会在今日出现,你若还这么畏首畏尾的话,可再没有机会咯!”
“但是受德……”
“你怕甚?我们又不对他做什么坏事?”
说话的子启在兄弟三人中最为年长,已近总角之年。仲衍则比受德稍大几岁,又比子启小四五岁的样子,虽然身形高些,但举手投足依旧是稚童。
说话间,他们已靠近了朝夕池。仲衍性格单纯,当他看到傀命化作的龟时可谓双眼放光。但他身旁的子启却凝视着傀命背上的受德,意味不明。
长生似乎明白了星夜的话——如果傀命无法完成,会有人替他完成的意思。
子启径直走到湖边一艘供宫眷游乐的小船边,“走,我们凑近去看看。”
“皇兄……”
“我们去把受德抱过来,免得他掉进水里。”
“这……”
“苏奶奶又不在,万一受德出了什么危险,你和我都在场,只怕不好交代”
“皇兄说的是……”
仲衍跟在子启身后上了游船,他们小心翼翼的接近了神龟和受德,“受德,过来。到皇兄这儿来!”子启朝龟背上的
年幼的受德从未见过自己的两位哥哥,他站起身朝后退了两步。神龟的龟壳平坦且宽阔,但不知为何,端坐的小儿却因这步退几乎坠入水中。
子启和仲衍大惊失色,连傀命也吓了一跳。
果真不需要他亲自动手,难道今天就注定是受德的死期吗?
扑通一声,有人跃入朝夕池朝受德快速游去。水中之人有张轮廓分明的脸,仲衍为微微吃惊,“是姬发那家伙?”
西岐二公子姬发在殷都王城住了5年,这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但足以让一个孩童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相比年方差不多的微子启,姬发不仅生的高大健壮,连容貌也可看出日后大有俊逸无双之势。姬发被商王文丁亲赐了府邸,一应布置均和大商皇族无异。除了年节和重大节日必须出席外,其他时间他均被要求留在府邸,由商王亲自委派的老师教习礼乐,祭祀等……但偏偏从来没人会教姬发习武。
要知道,无论是大商,西岐,乃至当时华夏各地诸国,皆以尚武为安身立命之本。商王以西岐重礼为由数次回绝了西岐派来的老师,也不许民间高手接近姬发半步。但也不知是姬发天生禀赋不凡,还是商王百密一疏。每年在殷都举办的骑射猎围会上,姬发总能成为令人意料之外的存在。少年深处敌营而不知收敛锋芒,往往最危险的。可惜姬发似乎没能意识到这点,他频繁的借各种名头出入大内锦苑,和贵族达官结交,与贫民百姓互称兄弟,虽然羽翼未风,但依旧被深深忌惮。
子启没想到姬发会突然出现,只见他一个猛子扎进湖中。很快,受德便被他救了上来。
姬发抱着受德游到船边,“接过去!”他朝子启和仲衍喝道。
仲衍一只手接过受德,另一只手想下意识将姬发拉上来。但令他没想到的是,突然从湖的深处伸出无数双黑色的怪手,他看到水中怪手的手心生着双灰色半眯的瞳孔,望之可将人最深的恐惧无限放大。
“啊!”
仲衍大叫着缩回手,他将受德交给子启,再想去拉姬发的时候,却早已在湖面上寻不到他的踪迹了,连神龟也跟着消失。
“大哥,你刚才看到了吗?”
“二王子刚刚看到了?”
两人闻声转头,却见苏婆婆站在船边上,正笑眯眯的看着两人。
“两位王子,可否将三殿下交还给下臣?”
子启似乎被突然出现的苏己吓得愣住了,仲衍也有些害怕,他将受德交到了苏己手中。可就在这时,三人脚下的船突然无桨自动,船乘着微波一直飘到了岸边停驻。
苏己轻飘飘的从船上落回岸边,他一伸手,子启和仲衍竟也凌空飞起来,落在了地上。
“两位殿下?”
苏己居高临下看着子启和仲衍,她原本清明漆黑的双眼突然变为空洞的灰色,和湖底那些可怕的魔手一般模样。
“记住苏婆婆的话——你们没来过王后宫,更没有见过西岐的二公子。”
子启和仲衍同时茫然的点了点头
“好了,那两位殿下现在可以回太子宫了,今晚的晚宴,可别误了时辰。”
“好……”
一直到两个孩子离开,苏己脸上的笑意才淡淡消失。
“尊贵的神族客人,驾临殷都,真是有失远迎。”
星夜抱着星夜剑,毫不客气的现身在半空中,“梦魔?”
“正是在下。”苏己语态温和却不卑不亢,相比之下,星夜如同审问犯人般的口吻冷声道,“魔族如今也要干预王朝兴衰命运了?”
“逆天,齐天命格者,可兴天下,亦可亡天下。魔族亦为六界之间,不敢不管。”
“你既然知道逆天命格者的危险,就该明白,任他发展下去无论对九重天还是你们魔君都没有任何好处。这件事已经由天宫处理了,如今天魔局势紧张,希望你们不要多管闲事。”
苏己笑了笑,“上神也说了,逆天之人危险,如今天与魔是敌非友,我又怎知天族此举究竟是为了消除隐患,还是将祸水东引呢?”
星夜剑寒芒乍放,“魔物,执迷不悟”
“上神忘了,我的本源是魔族,但已从生死界轮回而有了肉身。汝为神,不可随意取凡人性命。”
星夜剑不见收回,但已用沉默肯定了苏己的话。
苏己又道,“若不是如此,你们也不会选择和玄鸟有渊源的傀命来做这件事。”她朝星夜福了福身子,用得是天族的礼节,“我们无意阻止你们,相反,在下是来给天宫的各位神官们帮忙的……其实无论是离人刃,还是红丝。比起神的身份,若是由凡人之躯来做这件事都再好不过了,不是吗?”
傀命变回人身,他朝着湖水的最深处游去。姬发已经在手的拉扯下失去了生机。傀命知道此人的命运,他本该是取代大商,建立周朝天下的武王姬发,怎会如此死在商王宫的朝夕池中?
这和九重天给他规定的命数截然相反,何况还是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陛下和那个冰冷面具神秘人要是怪罪下来,自己怕是真要被变成王八了!更重要的是,意外出现的那些怪手分明是魔族才会用的伎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