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毕业了,有什么打算吗?”
“妈,我都还没跟你说呢,我跟蓝景分手了。”
“分手了?那你……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我们和平分手。”
“是因为什么啊?平时听你说你们两相处得不是挺好的吗?”
“也没有因为什么,就是发现不合适,便就分了。”
“哦,这样啊,那……分了也就分了吧。这种事情也不能强求。”
“嗯,妈,不说他了。那你最近怎么样?”
“我挺好的,你不要挂心。”
“嗯,那就好。我想着,等过段时间郢晟放暑假了,我们就过去找你玩几天。”
“好啊,要来的时候提前跟我说啊。”
“嗯,好的。”
之后一晞和妈妈闲聊了片刻后挂了电话,这时已经是暮色十分,还有一点夕阳的余晖散落在天空,暖心的颜色很能抚慰人心。一晞最终也不知道几位姑妈商定的最终解决办法是什么,她也不想打听。
一晞在楼顶上坐着看着天际,慢慢地想通了很多事情。被人看不起的人也一样看不起别人。她看到父亲这边的这些个亲戚,似乎难逃生命的荒芜,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一晞原本想过,这会不会是家族的命运的一个走向?一辈子庸庸碌碌,终究陷在这个家族的泥潭中出不来。但她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她对自己说:对于有些所谓的家族烙印,首先自己要敢于不承认,生命是自己的,何必背负不想要的期望和标签,评判是别人的事情。脚是自己的,心是自己的,能走多远能看多宽,何必受人拉扯而自我设限。人世间的一切轮番着上演,超脱不了的人便实现不了心灵的进化。生活本不是只为了生活,还有生命,不要太沉迷于人间烟火,太纠结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情。记住人性中的善和美,那是生命与万物通灵钥匙,对于恶或丑,看破了,不必都说出来,沉默了,笑笑忘了,那我还是我,心和灵魂都是干净的。
很多人的很多话都是说给别人听的,但一晞觉得,一个人是需要时常和自己说说话的。这也是一个自我反思的过程。一晞在楼上完成了和自己的对话后便下了楼,无意间看到父亲佝着脊背小心地数出一小摞钱放到桌子上说道:
“这个要留出来准备郢晟的书费和生活费。”
然后又数出一小打放到桌上的另一位置说道:
“嗯,这个要留给一晞备用的,我都不知道她大学毕业了。把她供出来还是难的,我头发都苦白了。”
一晞听后心里咯噔了一下,握着楼梯扶手的手突然收紧了。只听大姑爹接着说道:
“还是厉害的你,这几年供一个大学生也不容易啊。”
“家里面有两个老人要服侍,又光我一个人,出不去打工,种这点庄稼又累又不挣钱。每天干活回来天都黑了才随便煮点饭吃,还要操心喂猪喂牛。”
“前几天麦子收得几口袋,那五六亩山地给收得两吨?”
“两吨么应该有的,卖卖除掉成本也就只剩两三千块钱了么。”
“看一晞给能找个好工作么多挣得点钱,不要像我这种苦……”
一晞听着轻轻提起脚步退回到楼上,看着楼上那棵星星,重新陷入了思索。她在精神和现实的碰撞处来回徘徊,此刻她觉得不论哪一边都是自私的。她原以为自己只要实现精神的超脱就不会有困苦,但此时不知是什么在她心里隐隐作痛。此时此刻,她察觉到自己的无能,一个空中的自我和一个大地上的自我开展了一场搏斗,闹得两败俱伤。
她眼神无光地看着周围的一切,陷入了无边的自我怀疑。她不知道是何时产生、从何而来的原因让她对普通世俗的生存状态有种抵触心理,她觉得人应该追求精神的自由而活着,她对金钱名誉权势的追逐嗤之以鼻。一直以来她觉得生活可以清贫但精神不能荒芜,她一心想追求美、捕捉美,以为能够对丑和恶看得、分得很清。以前在她心里,父亲的种种恶行让她十分憎恨,但今日却有另一种力量在慢慢瓦解她心里的高墙。她这时发现,有些东西不能一概而论,有些理论信条也不是完整的。
“天哪,谁来跟我解释解释?”一晞内心呼喊着,她看着天空,想要寻找答案。她想起以前读过的书,不禁问:书里那些伟大的生命是怎么超越这种精神与现实之间的恐惧呢?他们有没有经历过这种纠结呢?一晞想着,此刻谁的名著金句对她都没有作用,她知道这是一个需要自己面对的问题。同时,她也认识到一点,之所以这么纠结,是因为她还没有勇气,没有勇气彻底逃离开现实的羁绊,也没有勇气完全接受绝对的精神自由,她还没有伟大的气魄,仍在尝试冲破未知力量的捆绑。此刻她才认识到一个深刻的道理:精神和现实都是贫瘠的并没有什么,而精神和现实境况悬殊过大才是真的不幸。
原谅她此刻还不能做出彻底的抉择,她只能暂时寻找一种平衡来自我安慰和宽恕,不然她会彻夜不眠的。她开始这样想:努力生活的人有什么错,有必要在活法上一较高下吗?提高生命的存在状态也许可以教育和启蒙,但没有必要蔑视比自己低或比自己高的生存境况。只要不做小人,生命可以有任何可欣赏的形态。
这样想后她才暂时从难题中脱身,她再一次下了楼去,若无其事地做一些事情,父亲和几位亲戚的的交谈还在继续。这时,从大门口进来了一个人,直到穿过屋檐下那一片阴影来到灯光下大家才发现那是付强他爹,一个路人皆知的酒鬼。众人看他眼睛翻上翻下、上身微斜的样子就知道又喝酒醉了。于是他在一片沉默中坐到了付强妈(也就是芬兰姑姑)的对面。付强妈给他几个白眼,并把凳子往一边挪了挪。不止付强妈,所有人都不欢迎他。没有人会喜欢这样一个好吃懒做的酒疯子。喝了酒的他经常会对付强妈施暴,以前付强小的时候便是一晞父亲和街坊邻居去制止劝说。现在付强大了,如果他再对他妈动手,付强也会给他几个耳刮子和几个拳脚。
人们静静地看着他,他刚开始也呆坐着看着付强妈,眼睛像一个无底洞一样无光无神。然后他开始张口要吸烟,然后一晞父亲还是把水烟袋递给了他并说道:
“你要是上来坐坐玩玩也没什么,要是你要在这发酒疯你就滚回去,别整了难瞧!”
听后他摇头晃脑地说道:
“嗯,好。好,我不发酒疯。我认得你们不欢迎我。”
“你认得就好。”一晞父亲高声直接说道。
随后,付强爹把手掌抬起在眼前晃个不停,样子实在难看。所有人都给了他几个白眼。看得出来付强妈极其厌恶他这副模样,开始嘀咕着骂他,也不在看他。他却盯着付强妈说道:
“不敢望我,意思是怕我了嘛。”
付强妈听了给他几个白眼,没有搭他的话。旁边一位乡里妇人说道:
“人家不怕你,没有人会怕你。你要吃烟就好好地吃,吃不得了就回去洗洗脚睡吧。”
付强爹听了没有应声,继续摇头晃脑,时而低头吸几口烟。一晞实在受不了这种烟味,便起身到另一边坐着,并叫芬兰姑姑和自己坐到别处去。芬兰姑姑也开始不停的骂他道:
“一喝了酒么就死在那里装佯,这个挨千刀的,哼,戳瞎我的眼睛。”
这时付强并不在场,也不知道他爹的这副德行。一晞看着灯光下他的影子被远远地投射在白墙上,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河虾,花坛中黄花决明的树影也散落在墙上,风一过摇晃着像极了河里的水草。过了一会,他开始低估起来说道:
“这回我也出了一千块钱了,本来我是不出的,后头付强问我出点么我才拿上来。”说完喉咙里发出一阵像被什么黏住的声响。他说后一晞的父亲说道:
“我不会要你那几分钱,等事情全部处理好么我会拿来赔你的!”
“哼,是啦。我,么我等着。”说完又吸了一口烟。一动不动地坐着低估起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听得大家心烦。他话里话外的说那一千块钱,一晞父亲实在听不下去了,便呵斥说道:
“莫讲了,我现在就把那一千块钱点给你,我耳朵都聒麻掉。”
说完便从钱包里数出十张一百的人民币扔塞给他,他拿着钱,便放下了烟筒,从裤兜里拿出一只验钱的小电筒,一只手抬着钱在半空中,一只手用那电筒照纸币,正反两面看的可仔细了,一点都没有醉酒的感觉。他的两只手臂弯曲的影子像两条长蟒在贪婪地咽食,映射在他眼里的手电筒的紫光,像夜里蝙蝠发光的瞳孔。
众人纷纷向他投射出厌弃的白眼,低估着“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一晞的父亲实在瞧不得他这副德行,便对他大声嚷道:
“你出去,这不欢迎你,整了老是难瞧了。”说完便揪起他的胳膊,推了他几把让他出去。他把钱收拾好揣进口袋里,一颠一颠地啐骂了几口离开了。院子里的人都对他十分唾弃,纷纷就此事说了起来,付强妈在一旁也向众人抱怨着他平日的种种恶行,很让人痛恨。一晞不知道为什么付强妈不干脆去法庭告他或是直接离婚,要忍受着这样非人的折磨。曾经一晞也多次和芬兰姑姑说起过,他这样的行为是违法的,如果告他法律必定会惩罚他的。可芬兰姑姑多半是叹叹气说道:
“欸,以前么是因为付强还小,现在都到这时候了么。”
也许,对芬兰姑姑来说,就算法律帮她结束了这段苦难的婚姻,生活也不会有什么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