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悲哀地咕哝了句,“老顽固。”就摘下眼镜揉了下,又说“你父亲一直喜欢古典文学,认为咱们华夏人就该发扬自己的文明,可我更相信文化的求同存异,社会是要融合在一起的,天下大同,文学也是共生才能欣欣向荣。”
他看着景行,笑道“他最喜欢的就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两句,老是在我耳边说,我就叫他韩高山。而我热衷于研究西方文学,又打算留学去看看世界。他就笑话我怎么魂飞国外就不回来了呢。从“式微式微,胡不归”里,给我取了个胡不归的绰号。结果我从国外归来,就再也联系不上他了。”
后来韩知念完大学后搬回故乡新城生活,所以才和他断了联系。景行听他说了父亲的往事,终于忍不住问“先生,关于我父亲的死,我有句话一直想问,但是遇不到合适的人。现在我是否可以请教您?”
胡适凝视景行半晌,目光忽明忽灭,似乎已经猜到到他的问题,“你说。”
胡适还未把话说出口。出殡的锣声唢呐就轰然响起,紧跟一片哀戚的哭声。他匆忙道“景行,你有时间就来找我,书南知道我家的地址,到时候我再和你详谈。”说罢他就快步离去。
林书南已点好香过来,给了两人,轻声道“你们跟在我后面,不要光看地,机灵些,要是有情况就往弄堂里跑,别怕迷路,越绕越好,先把人甩开再说。”
他们立刻会意,跟上了声势浩大的送行队伍。此起彼伏的哭声回荡在巨大的黑棺木四周。慢行的队伍像是缓缓铺开一幅故人月明的画卷。出门时,悬挂的白幡不小心扣在他的眼眶上,打落下一滴水珠。他用力地一拭,酸胀得睁不开眼睛,悼香飘出的烟迷住了视线,他几乎看不清路,就要跌倒过去。
就在此时,一双手扶住了他,让他在迷失中又找到前行的方向。他不再睁眼,混在哀声啜泣的人群中,终究为与之互锁十年的哀伤寻到了归处。
九点半,启灵的时辰,队伍由浙寺出发,前往香山的万安公墓。殡仪最前列为旗伞执事,次为影亭,中供先生遗像,后即棺罩。李先生子女在前执幡,送殡诸客均在棺后慢行。若昕身后两人捧一幅挽联,上书“南陈已囚,空教前贤笑后死北李如在,那用我辈哭先烈?”
她手持祭香,感到这条送行之路令迷惘多年的狭路空前明亮起来。棺木中的先烈,她从未见过其尊容。但他做的一切都是为让更多人摒弃墨守成规从而拥有更自由的选择,足以让她动容。
她想到此处,肃然起敬。送行队伍越来越声势浩大,在阴沉安详的北平又掀起一个大浪潮,到了中途不知加入了哪里来的一群爱国学生,将一场哀恸的送葬仪式生生扭成了示威游行,高呼李先生的丰功伟绩,并暗讽奸佞当道,丧权辱国,迫害忠烈等事。
景行听见第一声呼喊,就已感到不安,低声对若昕说:“待会要是有事,千万跟在我身边,记住了。”她点头保证,景行看着她认真又有些紧张的模样,又安慰了一句:“你别怕。”
果然行至西四牌楼,队伍忽然停下,前方堵塞混乱。原来宪兵队出面制止公祭,送殡的人提出抗议,声明只是在为亲友及恩师送行,并未游行示威。可两方对峙过程中有学生出言激烈,甚至有质问责骂言辞,让宪兵恼羞成怒。当第一声枪响起时,惨叫和惊呼让原本承受巨大哀痛的送殡人几乎晕厥过去。四下逃窜的人乱成一团,挥舞枪支和警棍的宪兵队推搡扣拿游行的人,几位教授把学生护在身后,厉声斥责动武的宪兵。挽联,花圈被踩得破碎不堪。抗夫搁下棺椁就顾自逃命去了。几个学生被反剪双臂扣在地上。有人不服,高声叫骂,被迎面的警棍打得头破血流。
越来越多的宪兵冲过来。王渝谦仿佛并不在意身边不到一丈远的暴乱,像个没事的路人一般走过去。很快他也看见了若昕,眼睛忽然一亮,饶是多年在外逢场作戏,此刻也难以掩饰脸上的震惊之色。他原本走得很平稳,但此时加快了步子。那么近的距离,她自然也看见了他。
林书南见状对景行低呼一声:“快走。”景行顾不得别的,紧抓住若昕的手,但仍被东逃西窜的人群冲开了连接。她撞上路边摊位,跌倒在地。一个宪兵冲上来扛起枪支就要往她脊背上打去,被景行用力拧住手腕。他挣脱了几下未果,骂道:“狗崽子,把你的爪子挪开,老子毙了你!”
他说罢就要去扣扳机。景行扣住他的手,对若昕厉声道:“你快走!”宪兵恼羞成怒,对着景行腹部一踢。他竖起枪支往他腿上狠劲捶打,又要向他额头砸去,却被一块飞来的石头打中了眼睛。林书南竟又跑了回来,他扶起景行向后方拼命逃去,焦急道:“你没事吧?我们快走。”
那宪兵放开捂住伤口的手,骂骂咧咧,即将举枪扣动。此时响起一声尖锐的军哨,他不得不立刻收枪,正步快跑归队。
若昕忽然看见了王渝谦。他正回首看向自己,那双深邃的眼眸阴晴不明,分不清里面蕴藏的是愤怒,惊诧或是悲哀。他就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凝视她站立的地方。若昕避开他的视线,低哑道:“我们快走。”
景行并没有大碍,只是些皮外伤。林书南扶他在近处公园的长椅上坐下,不快地说:“你真是缺根筋,我都让你跑了,你还管这管那的。”
“你还不是回来了。”
“那是因为我哪知道你这么大的来头啊,和胡先生都有渊源。我要是让你出了事,怎么和他交代。”
景行问:“那里的事怎么办,他们会出事吗?”
“你不用担心,这样的事司空见惯了。几个先生都是大人物,会有办法脱困的。而且他教导过我们,遇到这种事先独善其身,再去兼济天下,否则只会是累赘,盲目牺牲和逞英雄并不是什么好事。你听明白了吗,缺根筋。”他蹙眉叱道:“自己都伤成那样了,还去救别人。”
“知道了,今天多谢你。”景行对他笑了一下。
“跟我还来这一套虚的。我要先走了,不能真的放下不管,我还要过去看看,收拾那帮人戳的烂摊子。他们收队了,现在去不会出事的。”
他对若昕冷声道:“回去照顾好你哥,你以后也别再来参与这种事,净给人添堵。”
景行对她解释:“他只是担心我。你不要往心里去。”
若昕说:“我看得出来,他是个很仗义的朋友。你还能动吗,我们快回去。我请个大夫给你仔细检查一下。”
“已经不疼了。就是些皮外伤。”他起身活动了下腿脚,笑道:“你看,还能走。”
“不行,那人出手那么狠,你一定要去。”她却坚持要去,恳请道:“是你在保护我,如果你不去,我不会放心的。求你让我安心一点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