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带半点喘气,说了一场英雄救美的桥段。但这美人并不如戏文里老生常谈,对他一见倾心。她的委身是是现实的认命,没有更好的法子。
“他让我做其它事,我都会听命做。只有在这件事上,我实在没心情奉陪。不是什么都能扯上世道,仅仅是我不愿意,就像我从小就不愿意吃大蒜一样。”
“是呀,这档子事女人总是第一眼明白,后面就不明白了。男人最狡猾,从头至尾都明白,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什么意思?”
春黛哂笑道“没什么,王渝谦怕是要遇上对手了。不过也好,我就爱看他吃瘪,省得他最近几年总是一副二五八万的德性。”
她双手撑桌,啪一声从椅子上弹起,挽住若昕的手,笑道:“好了,你们也别搞不灵清了,那种事越想越没完没了。叫上她们,我们出去找乐子。要是不高兴,就去找点快活的事做呗。”她牵起若昕的手,像带小孩似的,朝二院的方向走去了。
深宅的密闻是下人闲聊最频繁的谈资。若昕自然也早就从下人丛中听到那件事:四姨太和一个下人私奔。原本是个不得宠的妾室。但众人没想到王渝谦居然大怒,不惜动用官场关系和家族势力,又派了难以置信的人数去捉他们。后来四姨太被灌毒药死了。但下人的结局就相当惨,他被千刀万剐,肉一片片地切下来,惨叫一夜后活活疼死。他在死前还咒骂冷笑,抖出了私通多年的密事,包括四姨太所生的大小姐也不是王渝谦的亲女。她不敢再幻想离开,她已了解到王渝谦的占有欲和对背叛的憎恶。哪怕那样东西,他并不喜欢。
王渝谦知道春黛的事后,并没有说什么责备的话,吩咐管家解雇掉那些下人,又命人去买了时兴服饰送到二人屋中。他的行为让下人都不知所措。六姨太则像一面尘封的铜镜,全程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宛如置身事外的路人,令围观者更是一头雾水。
她将两件新衣放进柜子里,拿起绣布,不问世事,也不再去招他,又恢复了初见时疏远客套的态度。但凡王渝谦要求的事,不触及她的底线,她都会照做无误。他很快就恢复了对春黛的盛宠,偶尔会来六院坐坐。
若昕亲手奉上茶水后,坐到一旁去调弄香料。清新的香雾驱除了北平冬日里浑浊的空气,犹如营造出无人见过的十里花廊。他像是迷恋上这香气,时常会来六院小坐。两个人与其说是夫与妾,更像是在同一座大厦中工作的同僚。他看他的报纸,她绣她的花鸟。
云裳直到正月十三才归来,听说了这事也表现出该有的诧异,但她没有心思去关心别的事。一同来的还有她的义兄林千钧。在王渝谦面前,她介绍得相当简单。林千钧原是她父亲的学生,父母双亡,和她父亲又投缘,就认了干亲。他刚从法国留学回来,在天津一家洋行工作,现调到北平做分行的经理。由于他在北平举目无亲,租房和采买等生活琐事自然要靠云裳打理。
王渝谦仅是在场面上应和了声,就不再过问。他近日实在忙得很。原本新都迁到南京后,上头政策下来,要将北平故宫的文物一并南迁。初六晚的宴会主要就是以此事为言论话题。因此举遭到各界人士的强烈反对,连搬迁的工人也有大部分罢工,过程很不顺利。到二月七号晚上,才暗中运作。因为此事,他抗住各界压力,早已疲惫不堪,又通过报纸的国际版块得知希特勒在前一日正式上台,德意志第三帝国成立。日本关东军今年也很不安分,先是在一月攻占了山海关,又在东北和热河省频繁闹事生乱。世界格局动荡不堪,前路究竟如何,他也无法预测,更不可能干涉,至少目前如是。
热河的战事一直都悬在北平人的心口,因为此处一旦失守,那意味着攻下旧都城也是早晚之事。虽然人人提心吊胆,但噩耗还是来临。三月四日,汤玉麟弃省不战而逃,日军兵不血刃,在热河沦陷后又往长城攻去。此事一出,北平各界哗然不止。
景行和林书南约好周末一起去市图书馆,他主动担起要给景行补习的重担,梳理知识点,查漏补缺,他做得相当尽心尽力。他常常和景行说:“你信不信我也能把你培养进我们学校去。”
景行说笑道:“要是你能把我教进你们学校,我就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你做谢礼,再给恩师正儿八经磕三个响头。”
林书南对他的脑侧轻扣了一拳,笑道:“记住了,这可是你说的。积蓄就不用了,头一定要嗑得响亮哦。”
他们在街上看见许多人手上都拿着报纸,地上也飘了些许。林书南见状摇头道:“也不知道能不能守住,我可不希望打到北平来,想多过两年安生日子。”
两人到了馆前,看到了有人在组织为前线战士募捐,一人拿了十块钱扔进箱里。待走到无人处,景行方问:“你给这么多,没关系吗?”
“没事,我现在工作日晚上下了课就去做家教,每天都有八毛钱的收入,几天就赚回来了。现在能帮一点是一点。多亏他们,我才能安心,这点钱不算什么。”
他近来心情很好,因为家教挣来的钱,捐款后剩下的足够日常开销,再也不用家里寄钱给他,甚至于日子久了,他能在毕业工作前就给家里寄钱回去。林书南不是个有豪情壮志的人,对国际政局也并不大关心。真正能让他展颜的是小日子的幸福安稳。他在图书馆的角落里轻声地指导景行题目,教到一半后忽然停了下来,说笑道:“万一我还没将你栽培好,遮在我们上空的屋顶跑了怎么办?”
一向昏黑的天际,乌色瓦砾和早已发黑的白墙远看像披了厚尘,今天却有了难得一见的暮色晚霞,火烧云肆无忌惮地焚烧,由近及远,将低矮连绵的房舍推向巨大的火炉。城市是无辜的,懵懂的,沉静自持的古典尤物,丧失了对夜的提防。人群捧着饭碗走出家门,欣赏幻彩鎏金,品咂瓷碗中清香的稻谷,野外茂盛的马兰头,以及奇形怪状的土豆。听闻郊区总是有小规模打斗,日日都有死伤。不少居民被拉去做了苦力,死在不明不白的队伍里,肌肉鲜血渍透进春泥,从大地中来,又回归大地的人们化作最肥沃的土壤,周遭盛开了一大片野菜,大部分都被流弹炮火烧烂,在野外散出诡异的焦味。他们观望着那道殷红似血的晚霞,并不知道暮春即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