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昕拒绝:“你不准出去,把作业写完后,就躺床上睡觉。”
嘉明从不会闹,听话地上楼去了。嘉昊做任何事都一向很有效率,走进店里不到五分钟就买好了要用的文具。若昕还在挑选,他就像个士兵般立在柜台边等待。若昕付了钱,把买的另一套纸笔也交给他,嘱咐道:“明天上学的时候你把这套文具给他吧,就说是你一起买的。”
他像是接受命令般回答:“知道了。”
他们回到家,嘉昊说:“妈,那我上楼去了。”
春云说:“刚才我给二少爷煮了一碗姜汤,大爷给他端去了。”
她感到意外,但并未多问,已经疲惫不堪,沐浴后就准备去睡觉,路过嘉明的房间时,看见灯还亮着,仍不放心他,敲门后走进去。嘉明正躺在床上看世说新语。
“你不舒服还看书呢?”若昕靠在他身边,说:“能看得懂吗?”
“可以的,爸爸说他九岁的时候都读完了。我也一定能看完的。”
“他看世说新语吗?”她记得王渝谦仿佛对古文学并不感兴趣。
嘉明收起书,眼底一直发着光,似乎很高兴。若昕头晕眼花,也没有发现。他笑道:“你别担心,我喝完云姨煮的汤就好多了。”
若昕摸了下他的额头,确实没有发热迹象,也就放下心,嘱咐他早睡后就回房去了,一躺在枕头上,晕厥般昏睡过去。
夜间她睡到一半时,感觉到有人在摇她,打开台灯后看见了嘉明。
她问:“怎么了?又难受了吗?”
他竟然穿好衣裳,神秘地笑道:“你跟我下去,去院子里。”
若昕正困倦,看了一眼钟,已经快到十二点,说:“什么事?太晚了,我们先睡觉,明天再说吧。”
他撒娇道:“妈妈,你就跟我下去吧,你看到就知道了。”
若昕见他难得坚持,相信是有重要的事,只好穿衣跟他下楼。
嘉明把她带到了后院的花园。若昕打个哈欠,忽然间看见花丛间装了几盏灯。海棠的花色在和暖的光晕下犹如淡色的轻纱,无论浅紫或是淡红都镀上了水面的波光。她的心情无法用任何词语描述,感到离去的流年正于一场花影交叠中,悄然无声地复活。
悠扬的曲调从花间传来。相识六年,她从不知道他会吹口琴。虽然略显生疏,幸好功底犹在。他并没有动,斜坐在一方青石上,侧对她的视线,目光看向天际一轮尚未完全圆满的冷月。仿佛是并不在意她的到来,自顾自地吹奏属于他的那一首乐曲。在月光的洇湿下,侧脸似乎笼罩上一层凉如秋水的轻纱,犹如清俊而忧郁的湘君从水中走来。
嘉明把若昕拽到他身边,喊了他几声。王渝谦不为所动,目光未曾转移,始终盯着暗夜下平静的湖面,伸手递出一方锦盒。
若昕犹豫片刻后接过,打开一看,怔在原地。一纸芙蓉笺上以温润的隶书写了最简单的祝祷词。她早就忘了今天是她的生日。
下面静卧两具皮影,正是她最珍惜的那一对。因灾祸破烂不堪,此时已修好破损,正完好如初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景行从没有如此沉睡过,陷在枕被中就不想再起身,仿佛永远都睡不够似的。中途几次醒来,睁不开眼睛,索性就不动了。半梦半醒间,他好像闻到了瑞香味,将原就不真切的梦境催化成更加捉摸不透的朦胧和迷离。
他动了几下嘴唇,想从床上挣扎起来,但是没有半分力能使得上。四肢像是被打断了筋骨,虽然还连在他的身上,却已经和他无关了。
头越来越昏沉,逐渐感到一团燥热在身体里游走。他出了一身汗,难受地挣扎,想要踢开身上厚重的棉被。他做了许多的梦魇,脸上汗泪交错,正如他不明白究竟惧怕和挣扎哪者更多一些。
炙热又渐渐散尽,转而是徐徐凉风,让他焦灼的心跳也趋向平复。他睁开眼,于朦胧处看见两片蚊帐。蒲扇轻摇,薄荷香缭绕在竹席。他好像见过这场景。因噩梦的余惊,他一动也不敢动。
“又把被子踢了,这孩子真是怕热得很,别捂了一身痱子。我们买台电扇吧,就是太贵了,怕花了冤枉钱。其实夏天没多久就过去了。”女人坐在床边一下下摇着扇子,对身侧看书的男人叹了声。
“你想买就买吧。我又不是挣不回来,反正还有三四天就发薪水了,到时候去挑一台回来就是。”男人在这种事上总是不上心。
“行吧,贵就贵些,省得小瑞每天晚上都睡不好。”她一面将毯子继续给他披上,一面加大了扇风的幅度,手指触到了他的脸颊,然后是睫毛,揩去几点湿润。“他是做噩梦了吧,怎么哭了呢?”
“孩子,就是容易难过。”
“就像他很容易开心一样。”女人轻笑了一声:“他以后肯定永远都像个小孩子,开心难过都写在脸上,藏不住情绪的。”
“就怕他太任性,我看他一念书就坐不住几刻钟,又想着玩。以后可千万别宠娇了,荒学废道,成了人下人,太丢面子。我是想我们两个人脾气都大,又困在小地方。要是能栽培出个有鸿鹄之志的温润君子该多好,也不枉费我给他取了景行行止的好意义。”
“能一世平安,就是好意义了。你要担心他任性没出息,就把他丢了呗。”女人虽是说笑的口吻,却真的起身,离他越来越远。男人顿时也消失不见。那顶蚊帐顷刻塌方落下,成了苦海中的一张渔网,网罗住他被打湿的心愿,一路拖拽往深处去。
那一刻她亲眼目睹,理解他所言的幸福,正如她能触及他的不幸。
刚才他挣扎梦呓,重复同一句话:“小瑞要去哪儿?”
当她伸出手替他拭去湿透的泪痕,却怎么也弄不干。他的眉眼也始终无法平和。望不到的忘川尽头,降不尽的魑魅魍魉,织不完的幻彩祥云,睁不开的两叶慧目,都是剪不断的凡尘纠缠。人的宿命,神佛鬼怪从来无法掌控。
因为它从未单独存在过,始终是一道怯弱的影子,跟随人的身后。在最落寞时,就会幻化成形。既是度化的莲台,也时常为它所中伤。
他再醒来时,看见江冬秀正坐在床边。
景行木讷地凝视她,尚未说话,江冬秀就将他轻揽进怀中,抚摸他的脊背,安慰道:“我都知道了,你想哭就哭出来吧。”
他并没有哭,双目犹似枯井。
江冬秀叹道:“你一直见不到他,其实是他不愿意见你。他觉得自己是给日本人做了事,成了铁板钉钉的汉奸,没脸见你。可是他是被日本人强掳走的。他要是不答应,那帮畜生还不知道会用什么法子折磨他。”
她安慰道:“好在你叔叔在上海有不少故交。书南是因公殉职,已经葬进了公墓。虽说是那帮人做的事,但好歹他也是安息了。我去送他最后一程,跟他说了很多话。我告诉他:我会替你照顾好景行的。估计他才肯安心上路。我给你做了几道你最喜欢吃的菜。你养好精神,我才敢带你去见他。不然他要怪我食言的。”
景行下地后,神思仍是恍惚,呆滞地问“她去哪儿了?”
江冬秀不明所以地反问“他?我来的时候屋中没有别人了。”
景行明白过来,低下头,默然穿着衣服,动作十分僵硬,忽然看见床边椅子上的一团针线。他刚拿起时,江冬秀恍然想起,说“是有个姑娘来找的我,跟我说了你的事,我才会过来的。她还在灵前上了香,又一声不吭就离开了。她是谁呀?”
眼前浮现起在灯市街上扑花的小女孩,他回答“小时候认识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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