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压制住怒意,低声道:“河村公子不认路,我上去带他。”
她快步赶上去,看见前三个房间都已被他粗暴地打开。等到第四个房间时,他惊喜地叫了一声,冲到了床边。恒一拽住嘉明的胳膊,使劲往地下扯,一边嚷道:“你给我起来,陪我玩,快给我起来。”
眼见嘉明就要被他拖到地上,若昕跑上去扯开河村恒一。她把嘉明搂在怀里,用双臂将他完全护住,拉起一段被角,不悦道:“河村少爷,嘉明真的生病了,请您不要打扰他休息。”
若昕把他慢慢放回床中央。恒一却忽然扑上来对着他的脸用力掐扭,尖叫道“你别装!我知道你醒了,你根本就没有生病!”
若昕用手挡住嘉明的脸。
恒一朝她的手背连抓带拧,他的指甲挤满了黑泥,也如同尖锐的鼠爪,挠破了血肉,叫嚷道:“你让开!”
她不为所动,唇边凝固的浅淡笑意也未有半分淡退。
“恒一,没规矩!”
河村恒一对他父亲吐了吐舌头,哼道:“我是想看看他是不是装死。他肯定是装的,父亲大人,你相信我,小支那最会装模作样了。”
他又要伸手去揪嘉明的头发,这一回被若昕下意识用力击开。
“恒一,给我过来!”
日暮良太也很不满,斥责道:“河村将军,未经许可,冒然闯入主人的房间是很没有规矩的行为,有违武士道精神。”
他温和笑道:“日暮说的是,是我管教无方。”
河村彻走过去拽起恒一的胳膊,喝道:“还不和王太太赔礼道歉。”
恒一抬起下巴,很轻蔑地转过脸去。
河村眯起眼睛,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般,朗声笑道:“我们出去玩吧,也打扰胜平一家很久了。今晚我做东,松叶屋来了很好的帝王蟹和海胆,咱们去饮两杯酒。最近实在是累了,该摆一桌庆功宴。”
他又瞧着若昕,别有深意地问:“王太太要和我们一道去吗?”
王渝谦说“男人的宴会,女人不必参加。她要在家照顾孩子。”
佐藤满面油光,笑容几乎能渗出油污,道:“说得好,我们的宴会,女人是不好参加。今天要不是王太太有事要忙,真想让惠子留下,跟王太太学学穿衣打扮的品味也好啊。”
一群人往下走去。惠子躬身,碎步走在佐藤的后方,河村拽住他的儿子,在楼梯口情绪就很快转变为慈祥,抚摸了两把他的脑袋。
王渝谦跟在最后面。唯独日暮良太留了下来,对她诚恳地鞠了一躬,用日语道:“实在抱歉。”
若昕听见他们下楼的声音,强笑道:“嘉明,你赢了。”
他睁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像是林溪间至纯的小鹿,龇牙笑道:“我很厉害吧。我就说我会赢的。”
他一点也不在意脸颊上的红肿。若昕眼前的景象犹如洇湿的纸面。她伸手抚摸他的脸,像一粒尚未长成的豌豆,过早被蛮力从豆荚中压迫而出。
“我不疼。”他把脸埋进若昕的怀里,小声说:“妈妈,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呀?”
他眨着眼睛,笑道:“不为什么,就是想谢谢你。”
王渝谦坐在榻榻米上,听艺伎舞扇高歌,不停地灌下清酒,将眼前一团脏乱的花团锦簇尽数蒙蔽。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变得不再习惯于枕在女人的温香软玉上,甚至她们故意掐细的娇语都会令他有些想作呕。
佐藤拉着两名女子往隔间去了。他走前还对众人道:“尽情玩,今夜是我的东道主。实穗,还不快将美人都送过来。”
涂了厚粉的实穗早已上了年纪,据闻她二十年前令整座名古屋惊艳,是千金难求一夜的顶尖艺伎。如今在她身上看到的仅有那层骷髅般的苍白香粉,再也没有任何娇艳灵动的痕迹。她十年前就来到上海,开了这家茶屋,早就将艺伎卖艺不卖身的法则置之不理。她搜罗中日两国的年轻女子,虽名为艺伎,实则一开始就是权贵的欢乐窝。
实穗跪下拉开木门,又有一群花香浓烈的女子涌进来,跪在王渝谦面前行稽首礼,如同臣服于他仅存在孤灯下的威严。他因清酒的刺激已然目眩,分不清到底是谁在身边,海胆腥膻无比,黑鲔鱼滑腻似一块生肉,章鱼刺身被大卸八块,通通落了肚,经酒一浇,萌发不出什么来,连滋味都没了,就剩下些若隐若现的生肉味,不过很快就又消失了,麻木到极致就成了享乐。
日暮推开了原本要近身的两个女人,他端酒饮尽后霍然起身,对河村鞠躬告辞后,离开了松叶屋。
河村见状也站了起来,走至门边时弯下腰,捏住为他拉门的实穗的褶皱下巴,说:“你和二十年前,变得真的太多了。”
实穗尖尖的嗓子像是吞了钉子,笑道:“是么,你每次来都要强调一次,直说我现在又老又丑罢了。”
“为什么女人无法容颜永驻呢?”
“因为男人是由人变成鬼,而女人或许只能由人变成骷髅,肉都被你们吃光了。”她回答的模棱两可,似是而非。
他从她的发髻上摘下一支樱花簪,扔到了王渝谦的身边。河村转过去看了一眼,他早已半醉半醒,斜靠在两名艺伎身上,由她们搛菜倒酒或是伸出一截凝霜皓腕,撩动他的睫毛。
河村满意地看了一眼,凑在她耳边笑道:“好好招待他,别让我的贵客失望。”
实穗不以为意地讥笑道:“你每回都要带贵客来,我已经记不得到底是第几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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