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是周六,谢诚至找了两个人将景行其余的东西都搬了出来。
谢诚至不在家,一大早就说有事,晚上也不回来吃饭,留给景行一笔对他而言的巨款作零用钱,让他四处去逛逛。景行收拾完房间,在楼上看了一天刚出版的生死场,难得有一本书,能让他看得身心俱疲。几个小时的阅读,人虚脱得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吃完晚饭后,他才出门在附近随意散步。
刚入早春三月,玉兰打了细小的花苞,犹见春色雏形。一路上都是遛狗的贵太太。他们披着浓烈的艳色旗袍,外头加一件绒线衫或是斗篷,牵着打扮得花里胡哨的狗。附近的阔太太都喜欢在晚饭后出门散散步,边遛狗边遛人,一定能遇上朋友,然后在就近的公园长椅上坐两三个小时,大谈在家里受的气。聊到兴处,连狗都不管了。正是初春时节,万物复苏,到处都是沉寂了一冬的活物。
“他又隔三差五地没回家,说是去开会,我死都不信,现在日子这样安稳,要开什么会。前儿我就看他盯着林处长家的那个佣人看个没完没了,总是拿眼睛偷瞄,那小狐狸居然还冲他笑了。你说这种人可不可恨!”
她咬紧牙,忿忿不平地说,“也不想想我当年是怎么看上他的,要不是他跪着求我嫁,我宁可挖了眼珠子也瞧不上他啊。”
“你管他做什么呢,他们找我们也找啊。让他们爱哪乐就滚哪儿去,反正拦也拦不住。要是死在外头,看看那帮美人会不会给他送终。”
“居然还把睡过的女人带到家里来,介绍我认识,还有脸和我说是朋友,那点破事全上海都知道了,当我是脑子进水了吗?”
她叹口气,又说:“要不是为了儿子,我真的不想和他过了。别说气话了,我们就算有偷人的胆量,也不屑做那种事。耍无赖就是比不过男人。”
同伴也不懂安慰,自身情况也好不到半分。她忽然抬手指着一处地方说:“你看,王太太来了。每天傍晚都能看见她的,带着儿子出来散步。”
她拿绢子抹了把眼泪,抬头望了两眼:“哪个王太太?”
“你不认识了呀?王渝谦家的啊,他去年不是又从北平调回来了吗?”
不少官太太都是从南京跟丈夫一起迁到上海的,所以和王家早就相识。
“他新娶的太太么?我记得他前面的老婆死了六七年了吧。那小孩是她生的?”
“不是,那是他的小儿子呀,看年纪大约也有六七岁了。他前一个太太不就是难产死的么,生完孩子没能挺过去,我还去了追悼会。你看新太太多年轻,哪像是六七岁小孩的妈。”
说话间她们已经碰上了。江太太道:“王太太,又下来散步了。”
她又拉人做介绍,笑道:“这是萧太太,跟我住得很近。”
她们问了好,萧太太由于对年轻美貌的女性有日积月累的敌意,敷衍地点了头。若昕也不太愿意和官太太们扯家长里短,知道她同样未必欢迎自己,随意聊了几句,就带嘉明走开了。
“哪里像是后娘,你看两人亲的,确定不是亲妈?”
“刚才是肯定了,他叫嘉明吧,我还记得名字,一两岁时还在南京,我见过几次。”
她伸着脖子仍旧在看,用嫉妒的口吻,拈酸赞叹道:“她长得也不是很美啊,但是怎么说,看了就是让人挪不开眼,怪冷的。”
“年轻罢了,谁没有过二十岁一样。”萧太太不置可否,哼了一声,拿帕子擦拭鼻尖。
“听说王渝谦很喜欢她呢,周太太和我说,在宴会上那关心的哟。王渝谦当年在南京也是出了名的风流,秦淮哪家花楼的招牌不认识他?没成想遇上了她,倒转性了。连李春黛都被挤了出去,跑定西路开咖啡店去了。”
“年轻漂亮,他当然喜欢了。再说了,不是汪太太不乐意看见做小的么,总是说现在新社会了,不兴“三妻四妾,传宗接代”那一套裹脚布规矩。谁敢拿这个上赶着去惹她。”
“啊哟,她再不乐意,还能把手伸到别人家去呀。她家又不是住海边的,咸事管得宽。我再跟你说件事。”她把耳朵凑上去低声道:“她一进门,就死了两个小老婆。王家搬来上海半年,你看见过林云裳吗?还有一个就那个他的第五个,也突然就没了。”
她一吃惊,表情像是被雷劈了,把脸飞快地转过去,活像见了个鬼似的盯着不远处的若昕。嘉明要摘一朵向阳处已半盛开的玉兰,他跳了几下都够不到,于是就嚷着要若昕抱,才勉强摘了下来。他把花捧着递给若昕,陷下两个酒窝笑道:“妈妈,送给你。”
他伸出手勾住若昕的脖子,乖巧地把脸靠在她的肩窝上,就在她们的瞠目下走远。
她是在花坛的小径口子上遇见景行的。正好撞在一处,要是一声不吭地走开更显得不大好,像是心里作祟一样,原本也有十多年的故人之谊。她把嘉明放下后,干笑道:“你先去边上玩。我和景行哥哥说句话。”
他懂事地点点头,跑到另一株树下去了。这回是景行先开的口,他面色平静地问:“你还好吗?”
“我挺好的。嘉明很懂事,有他陪着我,我过得很安乐。”
他也点头,又想问她和王渝谦相处是否好,但是立即反应过来这问题轮不到他过问,然后再费力思索,竟想不出话来寒暄了。她也缄默了许久。景行明白不能再尴尬地站下去,相对无言的场景,时间一久势必让路人想入非非。他遂道:“我晚上还有功课,出来散散心,就要回去了。”
她似是想起来什么,问:“谢诚至来找你了吗?他之前向我打听你的位置。我告诉他你在圣约翰。”
“嗯,我现在和他住一起。原来你告诉他的。”
“我知道他家在哪,之前撞见过他。就在我家附近。”
她提了这一句,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实在是画蛇添足,弄得好像知道他的住所,过两天就会去做客似的。
他率先摆脱了困窘的局面,告辞后就往公园里快步穿过去,正好路过两个艳色旗袍的女人在聊天。
石青色旗袍女人说:“不就是年轻么,等老了以后,还不是和我们一样。好日子也就这两年了。王渝谦什么花花肠子,全南京都知道。”
“说的也是。她又是替别人养儿子,将来要是不能生,万一别人生的又不认她,或是另生了儿子必要争家产。原配的儿子要将她赶了出去,有的是惨下场等着呢。打起仗来,好日子那也是要有福气的人才能想的。没有命的人就是不吃枪子,也要活活被熬死咯。”
“而且我听说王渝谦在北平被日本人吓破了胆子,回来的这几个月,总是上边吩咐什么,他才做什么,做出的事也是不差不好,其它的一概不理,应酬也很少去了,人都木讷许多,跟从前一比,真是变了个人。”
一番话总算是能为自己的幽怨生活弥补了安慰。你拉我推,把话锋磨得越来越锐利,窸窸窣窣,犹如掠过玉兰花苞的春寒晚风。
无字花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