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二十三 校外聚餐 推心置腹(2 / 2)闫寅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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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朋友好像在谈论我们唉。”刘芳小声说。

“他们总是这样的,能让彼此开怀大笑的话总要留到晚上说。”李叶应道。

“你有没有常来的餐厅。”李叶见刘芳不说话继续说,“或者喜欢吃什么。”

“一切由你定就好。”刘芳温柔地回答道。

不一会,一行人来到离学校几百米远的美食街,说是美食街,其实就是一排简易房拼接出来的大众食堂。在短短一两百米的街道两旁聚集了不下二十家小饭馆。这里地面是黑的,柱子是黑的,锅是黑的,餐桌上粘满了刷不掉的陈年油垢。但对于大多数贫穷的农民而言,家里一张餐桌、一个板凳都要使用半生,自结婚时购买的家具以古老过时的面貌长久不变的固定摆放一处,一样的房屋,千篇一律的摆设,无论走入谁家,都给人以压抑沉闷的审美疲劳感。对于添置家具都算得上是一件大事的穷人而言,没有人会嫌弃这里的卫生,他们一生都同黄土打交道,一年大部分忙碌的时间里那双手甚至从未认真洗干净过。在这里,廉价和美味能推翻一切真理,这里成了周围居民忙碌一天后来此大快朵颐、囤积脂肪的天堂,他们对高热量和重口味的肉食情有独钟。只要一下馆子,就把自己撑得够呛,吃饱了还吃,吃撑了继续吃,吃到几乎张嘴就能看到喉咙处从胃部漫上来的饭。对于劳力者而言,他们相信身上储存的脂肪自有不时之需,相信它象征着富贵和力量,相信它在农忙时节能派上大用场。很多学生一到周末也会在这里聚集,满足着他们在学校食堂中不能满足的舌尖上的**。

“这里应该不错。”李叶指着一家饭馆说。

一个胖女人掀开布满油渍的灰黄色塑胶门帘满脸笑意的迎了出来,她一眼就认出这几位都是在校高中生,于是用清脆热情的口吻欢迎道:“几位状元来啦,赶紧里面坐。”

“我们七个人。”李叶等舍友都进屋后说,“五个荤菜五个素菜,一份大盘鸡,两箱啤酒,面条最后上。”

“炒什么菜。”男老板边扎着围裙边和善地问。

“家常菜,别太贵,您自己乐意怎么搭配就怎么搭配。”李叶回复道。

“好叻。”男老板应了一声,打开鼓风机忙活起来。

李叶进屋坐定后,看到几位舍友正缄默不语地坐着,他们一人端一个茶杯,保持着事先商定好的稳重仪态。而刘芳则用眼睛盯着这个人看一会,又转眼盯着那个人看一会。

菜上得很快,这一盘刚刚下筷,那一盘就摆上桌面。半个小时后,他们各自撑肠拄腹,开始往面前的杯子里倒啤酒,一位舍友说完一句简短有力的祝酒辞后大家一饮而尽。不知道相互推杯换盏了多少次,各自的饱意中又掺杂了一些醉意。在某一个时刻,他们都在享受着此时此刻酒足饭饱带来的奇妙的满足感,所有人都不说话,时间凝固了起来,房间里变得极其安静。门外电视中一个记者的独白传了过来:“半个月前,我见到了这个拾荒老人,他守在一辆自行车前,那是辆崭新的自行车,不知是被哪位马虎大意的人给弄丢了。拾荒老人坚信失主正怀着急切的心情还在不断寻找,他怕自行车被人偷去,于是就一直守在原地。现在正下着大雪,我站在雪中看了他很久,我的视线不知是被漫天白雪还是被眼泪所模糊,我给了他五十元钱,这不是施舍,而是发自内心的尊重。”那时候电视上新闻经常出现公款吃喝、上访、看守所内受虐待、农民工讨薪、执政者态度蛮横霸道等新闻。那时候的相声小品擅长政治讽刺,摄像镜头偶尔会投向观众席,就在一闪而过的众生相中有三种表情反差最为明显,一种是开怀大笑,另一种是面色铁青,第三种人正襟危坐、表情严肃。

“你们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刘芳鼓起勇气首先发问。

“赶紧考上大学,赶紧大学毕业,赶紧找到顺心如意的工作自给自足。”一位舍友说。

“最近听了一句挺有意思的话,赚钱的速度一定要赶上父母衰老的速度。他们前半生受的苦难和煎熬都写在脸上,我一看到他们就内疚和心疼。”第二位舍友说道。

“我少年时期几乎所有记忆都是与贫穷有关。”第三位舍友说道。“我记得在我七八岁时,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有双帆布球鞋,而不是一年四季都穿奶奶做的老布鞋。有一次,我见到同学穿了一双帆布球鞋,我总是忍不住偷偷地看,而且只敢偷偷地看,我害怕别人看到我渴望和羡慕的眼神,我害怕别人瞧不起我。”

“的确如此,贫穷让我感觉到它深深的恶意和它所带来的深深的不安,好像疾病和麻烦会随时找上门一样,而我却束手无策不知如何应对。贫穷时,这个世界的繁华与精彩好像与自己无关,自己总是被忽略,被轻视,没有自信和依靠。”第四位舍友说道。

过了半分钟,第五位室友才开始说话。他好像一直在鼓足勇气,又好像在犹豫着什么。

“我的祖父是一个倔强的不达目标不罢休的人,他不喜欢读书,但却喜欢钻研技术,我觉得他拥有一个优秀工程师的所有潜质。七月天的中午,热得鬼都不敢露头,而他却因为没有达到预定的目标仍在田里干农活。他总是这样,总是自我剥削,总是无休无止地付出巨大劳动却收获很少。与之相隔的另一块田中,也有一个倔强的老汉头顶烈日干着活,他们俩忙一会,抽支烟聊一会。那位老汉在回家的路上因中暑倒地不起,我爷爷将他背回村上诊所医治,他患上中风,不久后就死去了。我爷爷不知为何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最后落个半身不遂卧床数年。他不敢躺下睡觉,他说怕一旦躺下就再也直不起来了。所以他一直背靠棉被躺着,一天天的在床上生活着,他脊椎慢慢僵化,直到有一天拿开背后的棉被时,他仍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他的腰再也直不起来了。我从小记事开始,就从未见他在地上活动过,刚上初中,他就去世了。我那照顾了祖父七年的祖母,在祖父去世后承担了我家里一切工作,放羊,喂牛,做饭,割草,而父母整天在地里忙,辛苦备至。叔叔在新疆摘棉花,赚了钱回来盖房,祖母又整天帮叔叔的忙。她白天忙杂活,又要为工人做上一大锅饭菜,晚上就睡在还未建起的房屋屋檐下,像一条狗那样看守水泥、搅拌车、工具等等,她总有操不完的心,忙不完的活儿,房子建好后,她就开始头晕,整晚睡不着觉,她怕花钱,仅仅去医院开了一些降血压的药。没过多长时间,她双腿就开始不听使唤了,慢慢的,拄着拐杖才能行走,她仍坚持不去医院,她说老了都会拄拐杖的。当有一天她跌倒了之后,就再也不能站起来了。”第五位舍友因为情绪太过哀伤而哭了起来,哽咽着继续说,“父亲和叔叔每月轮流照看祖母,她是那么胆小……她是那么胆小,她不敢进屋里睡,即使在冬天,也要求睡在屋檐下面。父亲用厚布把她的床都围了起来,只在头部处挖了一个洞,以便她想看到外面时睁眼就能看见……天气一旦暖和起来,她就躺在大门口,遇到熟悉的人,就大声地吆喝道:‘来呀,坐这聊聊天呀。’她是那么胆小……”

在场听故事的几个人,好像正在经历着感同身受的苦难一样,故事讲完后,他们又好像从苦难中挣脱了出来。这简直就是一场对灵魂的洗礼,每一个词都像是无情的钉子钉在他们心上,直到那颗被年少轻狂所包围着的时常志得意满的心感受到前途艰苦卓绝、危机四伏后,恐慌和焦虑就一下子凌驾于那颗骄傲的心之上。他们都在用流眼泪的方法代替了安慰的话,也表示着对故事中人物悲惨命运的尊重。他们此刻的表现也证明了悲剧并非一无是处,更谨小慎微地对待生活,更虔敬诚恳地审视命运,一个人的唯一性汇集于芸芸众生中产生了新的共性和普遍性,他们不再认为自己是天之骄子,是命运的宠儿。一场命运就像一场瘟疫,在瘟疫一样的命运面前,人能选择的东西并不多,大多数人都是被时代的洪流推着走。

“不幸的事儿总找不幸人的麻烦。”刘芳啜泣着柔声细语地说道,“你们为不相干的陌生人的痛苦而痛苦,为他们的苦难而落泪,这样的人在死后可以上天堂。你们的泪水源于自己的惭愧,会惭愧的人一般都是善良人,因为你们正视过自己的灵魂。人世间的苦难,单靠眼睛是看不到的,还需要有一颗良心。”

又过了半个小时,晚餐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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