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崆的用意,慢慢你就会明白的。”裴化朗拭去了沧楉脸上的泪水,眸光深深望来,微笑着道,“他把冰玉匣带进这万象天工中,用蕴藏于玄傲剑中的、属于你的无尽灵感,注入到我的体内,数日之后,由于我尸身不腐,我便在这里活了过来。他说他给不了我多长时间,只能让我跟你见上一面,但我已经很满足了。”
“那,渡我来这里的那个人是谁?”
裴化朗眉眼低垂,幽幽地道:“她是你娘。”
沧楉一怔:“我早该想到的。”
“这不能怨你,你之前从没有见过你娘。”裴化朗神思黯然,说起某个人来总是意难平,宛如心头痣,一触即殇,“是你娘特意守在渡口,把你转交给我的,不然在这万象天工中,你不知道要被带往何种凶险的境地?你不知道在这山里,走错一步就是另一种景象?”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此用心之至深,可谓荡气回肠。
沧楉缓了缓神,咬唇道:*我想回去,找我娘。*
裴化朗心神一怵,哽咽道:“楉儿,你娘,你娘她已经不在这世上了。那一段短暂的行程,已经耗尽了她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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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楉满目悲凄,突然又攥紧父亲的手,懊丧地道:“那我不往前走了行不行,我回山下去,你跟我一起回去。就像以前一样,我们就做山脚下一对平凡的父女好不好?”
她缓缓蹲下身去,把脸埋进膝间,低声地哭了起来。仿佛这些年所承受的痛苦和委屈,都在此刻得到了宣泄。
仿佛在云沧渡口把父亲亲手埋葬,只是海天欲曙时一场凄美的鲸落。
仿佛困囿于夜壶中颠倒昼夜、忍受饥寒,只是流落天涯时一个平凡的缩影。
仿佛在云岛饱尝换骨和寂寞的滋味,只是四海为家时一段虚无的插曲。
仿佛圣疃山的箭如雷霆,和首阳山的硝烟弥漫,只是历经世事时一幅普遍的情景。
仿佛在云中城被所有人抛弃、差点命丧火海,只是浅尝人心时一个必经的过程。
仿佛在茹岈山庄开田种菜自力更生的辛劳,只是修炼身心时一道缥缈的剪影。
而她扛起大任率领剑宗推倒了移星皇朝,于戎马倥偬席卷皇州,也没有让她得到多少发自内心的快乐,反而被牵绊羁留,常常想要脱身而去。
真正让她觉得如获新生之感的,是来到昆仑山以后的岁月。而那个人立在雪花深处,始终是她心里触不可及的梦。渐渐她已明白,求而不得,乃是人生常态。
不如珍惜眼前人。
她想带父亲回家。她也可以给他一个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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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化朗心疼地看着女儿,眼角泪花打转,沉声道:“楉儿,你应该很明白的,过去都是经历,而不是负担。你只有往前走,带着你与生俱来的使命,抵达灵路末端,你才能保护别人和你自己。这正是我和你娘最希望看到的。”
人最怕的不是看不到希望,而是失去了对未来的信心。唯有直面离苦,无所畏惧,才能手握众星,护佑众生。
悲恻而失落的心绪得到了沉静,沧楉抬起头来,脸上带着颤巍巍的裂痕,嗫嚅道:“我想我娘了。”这是她最后的倔强。生离死别的无奈之后,只剩想念得以残喘。
裴化朗赧然道:“其实我也很想她。”
“你有多久没见过我娘了?”沧楉问道。
“十八年了。”
“那你刚刚为何不愿见她?”
“我怕。”
沧楉玉脸皱成一团:“你怕什么?”
“怕她见了我,心无波澜。”裴化朗牵着沧楉坐到了门外,定睛相视,不慌不忙地道,“时至如今,有些事情该让你知道了。”
夜色凝静,漫天流萤既有似星海的浩瀚,也有如星云的缥缈,于这湖光树影之间萦回,勾勒出一幅盛世静好虚实难解的画面。
犹如当年的故乡,那时的天,那时的树,还有那时的人。
沧楉静心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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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娘的心里没有我;我也知道,在她来到天泽镇之前,她就已经怀有身孕,只是她这孕一怀就是两年,外人才没有察觉;我还知道,她要下嫁给我,是因为风凌渡口有她最爱的人,她要在他的庇护下,把你安安全全地生下来。可是,我都不怨她,能遇见她,便已经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了。正是她的到来,让整个天泽镇变得温柔又体贴。”裴化朗顿了顿,抿嘴笑着道,“最重要的是,她把你留给了我,那是她送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这些秘密听来着实令人震惊,但沧楉的神色却异常平静,并非她冷漠寡恩,而是她坚信彼此间的情分牢不可破,不会因为任何缘故而改变,哪怕两人并没有血缘上的关系。
沧楉按下悲伤,浅浅笑了开来,将脑袋靠在了父亲的肩头。
对嗜睡的她来说,这样厚实的肩膀易让她顿生困意。
在这静谧时空,他们只想彼此守护。
虽然短暂,却值得永远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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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暗红的血染云天下,有一名叫浪沧洲的城池,分上下两城,孤悬中天,形如沙漏,常有百兽抬棺周游其间,纸幡乱飞如雪。
偶有悲音由长笛吹奏,低沉萦回,如风吹涟漪,如尸落无尽之海。
而在浪沧洲之上,无边的枯叶自天穹上脱落,萧萧而下,于城池上空,触而化为朦胧的烟雾,此间云天的景象遂被层次为浑厚的红,缥缈的白,和冷硬的幽蓝。
晶莹剔透方显本色,浪沧洲是一座用幽蓝钻石打造的城池。
在上下两城衔接之处,唯有一粒细如簪珠的碎骨,熠熠其辉。云聚云散风起风息皆在它的咫尺腾挪间。
这是茕涯以肉身留在世间最后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