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昭仔细地打量着年轻人,沉默了下来。在这种尴尬的气氛里,年轻人却好像不觉有异,既没有开口,也没有表露出不安。
“方才一时情急,礼数有失。还没请教,少侠的高姓大名?”
“任舟,‘身似不系之舟’的那个任舟。”
“好名字,人如其名,所谓英雄出少年,果然是气度非凡。”
徐文昭说着夸奖的言语,却连一丝笑意也没有,只因他仍想探探任舟的底。他虽然不过三十出头,可身在豪富世家,又兼多与陆振豪这样的人物往来,可说是久经风浪了。一般的人见到他,多少都要露出些紧张局促之态,就算有强装镇定的,他也能看穿。可像任舟这样,本身寂寂无名,又不是什么大家贵胄的出身,见了自己还能泰然自若、问答如流,实在罕见。
任舟虽然没有“弦歌知雅意”的本事,却能听出来些话外之音,微笑了一下,说道:“像我这样的无名小卒,在见徐公子这样的大人物之前,总是要做一些准备的。况且这件事情我已和刘家主说过了一遍,再说起来,当然轻松些。”
徐文昭还想再多问,可是无论再说什么,都无可避免地会流露出怀疑的意思,与他先前所言相抵触。
“无论如何,多谢少侠了。”徐文昭终于放弃,叹了口气,把门打开了,冲着年轻人做了个“请”的手势,等年轻人出了房门,徐文昭又环顾了房子一周,才又叹声气,走出门,与年轻人一起回去了。
陆振豪的灵位前,刘慎之仍旧与他的两位随从站在一起,另一边则是七位龙头聚在一处。龙头们间或低声交谈几句,刘慎之却是一言不发,只是愣愣地看着“先兄陆振豪之灵位”几个字发呆。
一位随从瞧见徐文昭两人从屋子里走出来,在刘慎之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刘慎之才回过神,赶忙迎了过去,七位龙头紧随其后,只有张一尘仍旧跪在灵位前,一动也没有动,两只眼睛盯着那块牌位,面色如常,既不特别伤心,也不特别兴奋,如同老僧入定了一般。徐文昭离开的时间不短,他也没有露出不耐之色。
见状,任舟不禁摸了摸嘴巴,暗忖:也不知这张一尘是养气功夫到家,还是所图非小呢?
刘慎之与徐文昭对面而立,七位龙头则围在两个人的两侧,连带着徐文昭身后的年轻人,一群人将徐文昭围在了中间。
“徐贤侄,这件事情你都知道得清楚了吗?”
“这件事情,方才这位任少侠已经告诉我了,”徐文昭看向那位年轻人,稍稍沉吟,继续说道:“据任少侠所言,他还有些证据可以证明他所言非虚。若有确证,那此事恐怕牵涉不小,之后恐怕还要各位龙头……”说着话,徐文昭向那边跪着的张一尘望了一眼,“以及张兄弟费心费力了。”
七位龙头中,有人惊疑不定,有人眉头紧锁,神色各异,为首的那位老人倒是面色不变,微微颔首,答道:“如果陆大哥确实死得蹊跷,那报仇雪恨就是我们分内的事,必定会全力以赴。相信张大哥的意思,也与我们一样。”
绿林中人习惯把领头的喊作‘大哥’,所以就算这位分龙头已然年近古稀,却仍要老老实实地称三旬左右的张一尘作‘大哥’,以示尊重。
只是誓还未盟完,这里已经迫不及待地改了口,再加上之前任舟趁夜来访的时候,连一位守灵的人也欠奉,所谓“人走茶凉”也就是这样了,此时他们说的“全力以赴”,又有多少可信呢?
怕是一毫也无吧。
任舟与刘慎之相视一眼,表情各不相同。
任舟此行虽然得了蒋涵洋的托付,但到底还是看热闹的成分多一些,此前倒是查出了些蛛丝马迹,可眼见难有寸进之后,便想找机会把这麻烦甩开,才去找了刘慎之,却又被拉来做人证。此刻眼见徐文昭与几位龙头担下这件事来,虽然对他们仍有些怀疑,但更为自己即将能脱身而感到轻松,也算对蒋涵洋、陆振豪有了交代。
刘慎之则是心系故友,一方面怕他们不肯尽心、致使老友含冤泉下,另一方面又碍于身份、不好贸然开口,恐怕引起诸人的敌意。故而心事满腹,欲言又止,这时也只好见步行步了。
对于老人的这种称呼,徐文昭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冲着两侧的龙头抱了抱拳,说道:“这样最好,那就有劳各位先把张龙……兄弟请来,一起看看任少侠的证据吧。”
他本来要称“张龙头”,只是瞥见刘慎之面露不豫之色,才改了口,含糊过关。
七位龙头到张一尘的身边,低声交谈了几句,张一尘向这边望了一眼,又冲着陆振豪的灵位磕了三个头,才站起身,被龙头们簇拥着走了过来。
如果说之前老人只是言谈里不自觉地流露出以张一尘为主之意,那此刻他们将张一尘拥在当中,便是把他们的态度表露无遗了。
刘慎之的面色发沉,却不好指责什么,只能低声对徐文昭说道:“贤侄,江湖情薄,恐怕他们未必用心,如果有什么事情,尽可来找我,我一定全力相助。刘家虽然在财力上不如你们徐家,但江湖道上的朋友,我还是认识一些的。”
徐文昭知道这位刘家主心中不快,但也没法安慰,只好点头应是。
走到近前,张一尘向几人抱拳致意后,问道:“这件事我已大概清楚了,请教任少侠,阁下的那位朋友是谁?你说的证据,又在何处?”
任舟苦笑了一下,躲来躲去还是要吐出南宫大盗来,只不过让这十几个人知道,总归比被那一群看客都知道要好得多。
况且这件事情他并非没有预料到,之前所以扭捏作态,不过是为了增加一些可信度罢了,早晚还是要把这件事说出来的,否则几个权倾绿林的大人物未必就肯相信一个连名字都不具的“朋友”,就算他们愿意相信,再查下去恐怕也非常困难。
“人多嘴杂,多有不便,还是先去陆龙头生前的居所看看证据,到时我自然会把我知道的事情说清楚。”
听说证据就在陆振豪的房中,在场的人多少都有些诧异,徐文昭与张一尘对视一眼,却没有说话。
陆振豪的房间不算大,十几个人走进来就更不宽敞了,刘慎之只好叫他的两位随从在门外等候,七位龙头商量了几句,最终也只留下了那位老人和那位半老徐娘。屋子里仅剩了六人,才稍显得不那么拥挤。
徐文昭照惯例长吁短叹了一阵,只是与以往不同,这次有刘慎之作陪。
张一尘与陆振豪之间,细论起来,也算是有一段继人衣钵的香火情,但毕竟身在绿林道里,又兼张一尘是在陆振豪死后才上位,这点情分就淡薄得很了,所以身在故人居所,却没有露出什么哀伤的神色。
“任小哥,地方呢我们是已经到了,你却不说话了,难道那证据会自己飞出来么?”一片沉默中,最先开口的是那位中年妇人。这样的肃穆中,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兴起了些物伤其类的感慨,唯独她似乎不受一点影响,甚至还能调笑。
每个人进到屋子里之后的种种行为神态,任舟都看得很仔细。比如徐文昭在叹气之前,先瞄了一眼刘慎之;比如张一尘进来之后,左顾右盼,看似轻松,身子却一直冲着老人和妇人那个方向,不知是信任还是监视;又比如,七位龙头越靠近这间屋子,就显得越紧张,哪怕是妇人出言调笑时,她上臂紧绷的肌肉也显出来她并不像言语表现得那么轻松。至于那位老人,虽然不像这位妇人一样全身紧绷,可是表情也僵硬得很,全无当时飞刀息声的神采。
“我的证据嘛,诸位往这张桌子底下瞧一瞧自然就知道了。”任舟拍了拍屋中唯一的那张桌子,桌子上仍然摆着陆振豪生前用过的碗和已经空了的酒坛。
所有人都向桌子下看去,于是所有人都看见了那天晚上任舟看到的,一些已经干透了的泥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