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忌之永远记得那场景,他不想变得如此狼狈,所以他没有再动过逃跑的念头。
艰苦的训练,能造就钢铁的意志和卓绝的武艺,多年以后,肺痨缠身的他仍能从那段年岁里汲取孤独和寂寞的慰藉。
初新的剑变慢了,大概他取胜的信心已变弱。
舒不诚还是像块石头,坚硬而冰冷。
离忧手被他施展出来,仿佛不止八十一种变化,他的手变成了千只万只,能随时出现在初新露出的破绽处。
以往运劲过猛时,舒不诚都想咳嗽,都会咳嗽,可今日却不同。
他的身体从未有过这样宛若新生的感觉,他整个人仿佛年轻了二十岁。
在生死之间,时间会变慢,衰老会被延缓。
舒不诚的手跳跃在初新的“七月”之上,温柔而富有激情,就好像盲眼乐师弹奏琴笙般虔诚,比互相摸索的情人还要专注认真。
他知道这是他的最后一战,他赌上了能赌的一切。
“你还没有尽全力,”舒不诚叫嚣道,“因为你根本没有动杀心。”
学武的人,一定得狠。
对别人狠,对自己也要狠。
两者本就没有太模糊的界限,因为对自己狠的人,往往也对别人不留情面对别人狠的人,常常也不会给自己留太多余地。
陈忌之很拼命,他的天赋也很高,老者引以为傲的绝学九九八十一式离忧手,他仅用三日便摸到了窍门,半年就已大成。
他从早到晚,除了吃喝拉撒,全部心思都放在了练习上。
不够强的人,有可能会死。老人看似随意的话,深深地烙印在了陈忌之心头,那烙印很快成为了现实的梦魇,训练营中的人开始互相搏杀,有时一对一,有时一群人放在一块儿,不设规则,不分阵营。
同伴变成了张牙舞爪的仇敌,本是令人唏嘘的事情,可他们连感慨的时间也不曾有,试炼便拉开了帷幕。
陈忌之从未败过,不仅因为他的功夫够好,更是由于他够狠。
他对所有人都下得去手。
老者对陈忌之的观察是: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该怎么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与他交手的人,大多已死了,仅有几个例外。
那些例外之中,有的断了一条手臂,有的瞎了眼睛,伤得最轻的人叫张雷,后来成为了八卦使,只裂了三根肋骨。
初新已不自觉地开始防守,舒不诚却有意在激他进攻,离忧手在初新臂上、胸口留下了抓痕,若隐若现的烧灼感累积着他的怒意,只待一个合理的时机喷薄而出。
“你的底细,子先生早就摸得一清二楚,”舒不诚忽然道,“你的父母,朋友,你死去的心上人。”
初新不明白舒不诚要说什么,他只能听着。
“这是一股你无法抗衡的力量,是不能用仁慈软弱的武德感化的,”舒不诚左手探出,斜劈初新右肩,“你总是抱有天真的想法,固守自己幼稚的底线。”
初新的剑当胸平举,想抵挡舒不诚的左手。
可舒不诚的右手已按住了初新的左侧脸颊,将初新整个人抛掷出去。
初新摔在墙根边上,砸碎了两个小瓷缸和三个陶罐。
“如果你心里没有杀死一个人的念头,那个人是永远不会畏惧你的。”
舒不诚望着蜷在地上咳血的初新,冷漠地说。
陈忌之被子先生选中时,仅仅只有二十四岁。
他从未听过“子先生”这个名字,可那须发皆白的老者竟对子先生毕恭毕敬,让陈忌之极为诧异。武林极重辈分和年纪,他听说当世最大的四个门派的掌门见到老者,还得叫一声“师叔”,却不曾想老者会向子先生弯腰低头。
子先生看起来是个很平凡的人,没有横练的肌肉,太阳穴也没有因深厚的内功而鼓起,可他的眼中自有威仪,让陈忌之情不自禁地想为他效命。
“你有个弟弟是吗?”子先生问陈忌之。
陈忌之点头。
他几乎有十年不曾见过自己的弟弟了。
“成为我的臂膀,我不会亏待你和你的兄弟的。”子先生如是说。
陈忌之便如是认为。
有些人说出来的话不会变更,也不会作废。这样的人世间罕有,可他知道子先生一定是这样的人。
后来,他经常在夜里做噩梦,手脚冰凉,冷汗涔涔。
他替子先生杀了太多的人。
奇怪的是,子先生在江湖中却以侠名著称。
他偶尔也会想,自己是不是已成了一道影子,一道子先生的影子。
那么,陈忌之呢?
陈忌之在这世上还剩下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