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飞鸟才能享受失重带来的不稳定感和不安全感。
他的骨节一层挤压着一层,脊柱坍塌引起了骨头的折断,折断的骨头刺进他的肝和肾,心和肺。
当他的头颅伴随身体落到地上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能够用一种怪异的视角察看这个世界,宝公沙门的肉瘤不再能遮挡他的眼睛,旁人望向他的眼神中也不再满怀敬畏,相反,是冷漠与同情。
冷漠发自那些被他削去颧骨的属下,同情却来自他的仇敌。
初新、露白、敏、高岚看他的目光,毫无居高临下的轻蔑,却像诉说着“众生皆苦”的道理。
他本不适合成为杀手,因为他生来就是个残废,可是年幼时同许伯纯的偶遇让他生命的灰烬重燃。
他成为杀手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挣钱,治好自己的脊背,让遗弃自己的父母后悔他们曾犯下的错。
可当他执掌千金会,手握大权之后,他才发现苦苦寻觅的神医,原来就是曾经为自己绑上第三把剑的人。
那种愚笨的方法竟然是他最后的救赎。
许伯纯死了吗?
他记不得了,也许被他乱剑砍死来泄愤了,也许没死。
也许他把许伯纯放了,毕竟许伯纯是他的救命恩人,他绝不是那种心狠到能杀死救命恩人的人。
好歹他也常常给母亲写信,他很孝顺。
可是记忆又再次模糊起来,为何他写完信总是要烧掉呢?
难道他的母亲已不在人世了?
他是不是因为被遗弃而怀恨在心,将自己的母亲杀了?
所以他才会一遍遍地写信来欺骗自己,以提醒的方式逼迫自己忘记?
他真的记不得了。
我们的记忆,究竟是确凿发生的真实,还是一时奋激的情绪?
谁又能说清楚呢?
初新问宝公沙门:“为什么要杀他?”
宝公沙门答非所问:“因为你们都会死在这里。”
“难道你认为这个阵就能困住我们?”
灰色如潮水般逼近,宝公沙门却不见了,初新一行被围在阵内,焦急地搜寻着破阵的方向。
宝公沙门打的是很简单的手势,他的阵却摆得比小高庞故布下的复杂得多,每道门的出现和消失都很快,而且看起来都差不多相像。
更让人感到绝望的事发生了。
巨屋开始剧烈地摇晃,墙壁出现了裂隙。黑暗中,好像有谁按动了什么机关,这座高大的建筑行将瓦解崩溃。
“屋子好像要塌了。”敏环顾四周道。
此刻,灰袍众原本整齐的阵型重新散乱,人们像鸟兽般奔逃嘶喊,在求生的本能前,他们忘记了对强者的崇拜,重新俯拾了为人的体验。可阵型散乱以后的模样却愈加难以突破,宝公沙门似乎特地摆下大阵,又特意利用人自发的恐惧打乱阵法,制造了难以脱逃的棘手局面。
他本就是个精于“算”的人。
青木夫人忽然一肘打在初新小腹,抓住露白,按住小高肩膀高高跃起,踩着十几个灰袍人的头顶来到墙边,施展“壁虎游墙术”之类的轻功缓缓上行,当上方塌下一根巨椽时,她果断双足借力,飞仙般飘到椽上,足尖轻点,迅速走到了屋顶,消失于众人视线。
拖着一个人,仍能使出这样飘逸的身法,青木夫人的轻功也许早就胜过了号称“神行无迹”的再冬。
房梁、屋椽仍在一根根落下,不少人已被压扁为肉泥,剩下的生者惊恐万状,抱头鼠窜。
初新忽然道:“拿我的手借力,往上跳。”
此刻,向上才是生还几率最大的路。
来不及犹豫,敏朝初新奔去,初新的手捏成碗状,敏的脚踩上他的双手,他用力将敏向上抛去。
敏的身影被无数下落的物体挡住,不知所终。
随后是高岚、王之梅、顾长生、白虎使。
一切几乎于瞬息发生。
小高在初新面前,站得像杆标枪。
初新拍了拍手,掸去了袖边的灰尘。
“你忘记把你自己送上去了。”小高提醒道。
“我本就没有这个打算,”初新微笑,“我想把一些事了了。”
一根巨木坠地、拦腰断裂,就断在他们身边。
他们竟已充耳不闻,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