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这是元欢给元诩和胡太后的最后期限。
“最后”的意思,往往是没有下一次了,往往在宣告某一种事物的终结。
“拿走吧。”胡太后说。
“就给母后这一杯吧。”元诩说。
随着酒被宦官端往另一人处,谁的生命将延续,谁的生命又将终结?
一个面容白净的胖子走进殿内,元诩认得他,他就是新任的禁军统领。
“你是来监督我喝下其中一杯酒的?”元诩问。
胖子点点头。他脸的白粉因此掉落了数百粒。元诩看着这个人的脸,有些反胃,摆摆手道:“不必监督,我说到做到,我送出了没有毒的酒,就一定会遵守规则。”
他注视着胖子的眼睛,接着道:“而且我敢肯定,皇叔不敢让我和太后都丧命,毕竟他需要一只替罪羊,或者是一个木偶。”
如果他不慎死了,太后便是替罪羊;如果太后不慎死了,他就成了木偶。
这个道理就如同一加一等于二那般明显。
胖子开口了。他的声音尖而细,却又带着几分沙哑低沉,像只没有阉割干净的公鸡:“陛下还有什么要说的话吗?我怕你今后没有机会再说了。”
元诩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你叫裴喜,是吗?我一直奇怪,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或者,你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
裴喜笑了。他笑起来时,脸的肉竟会堆到一起,令元诩回忆起他的一位族叔。
裴喜道:“很快,我是什么人都会对陛下失去意义。”
元诩也笑了:“没错。”
一个人若是死了,一切于他而言便都是毫无意义的。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是各人迎接死亡的态度。
元诩此刻的表现完全不像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反倒似看透世事、了无牵挂的僧侣。
裴喜有些好奇:“你不像是个怕死的人。你不想知道太后给了你哪杯酒吗?”
元诩淡淡道:“一个人若是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害不害怕已无所谓了。所以无论母后给了我哪杯酒,我都不必害怕。”
裴喜道:“可太后毕竟是你的母亲,如果母亲选择贪生,陷子于死地,我想任何孩子都会心寒的……”
元诩打断了他:“不必说了,我的命是母后给的,如果不是她冒着杀头的危险执意将我生下,我根本不会来到这世。”
他的确恨他的母亲,可到了生死关头,他还是毅然决然地将性命交予他的母亲。元诩始终认为,这是一个孩子的本分。
恨是一回事,爱又是另一回事。虽然有时恨能催生爱,爱也能孕育恨,可这绝不意味着二者能够互相抵消。相反,这种账是永远算不清的,人们也永远不爱算。
听完元诩的话,裴喜的笑不再掺有任何喜悦的成分,反倒变得凄厉。他穿着宽袍大袖的衣服,根本没有披挂铠甲。他看着元诩面前摆放的两杯酒,吩咐左右打乱次序,随后让元诩喝下其中一杯。
元诩大笑:“所以你该明白,母子之间就是存在这样神奇的联系。”
他随意地选择了右边的那杯酒,随意地喝下了肚子,没有半点犹豫。
那一刻,他二十年的短暂人生在闪光。
那一刻,他已成了北魏真正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