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彬瀚低下头去看着脚尖。“其实我早把他杀了,尸体就埋在田里。”他又抬起头,脸上的肉鳞缝隙中蠕动着黝黑的细须。两道激光先后射中他的额头与胸口,然而这一次,他的额头上覆盖着自肉鳞深处散发出的阴影。激光正落在阴影中间,像射进黑洞里一样毫无反应。胸口的攻击也没能杀死他。罗彬瀚转身向院墙的方向跑去,似乎想靠建筑物挡住来自高处的狙击手。他只来得及前进了三米,来自数公里外的子弹打烂了他的右腿。他倒在地上,胳膊稍微往前挪了挪,手掌又多了个激光贯穿的血洞。
他趴在那儿不动了,埋着头高声诅咒起来。他祝愿那个该死的狙击手跟他最好的朋友们一样健康长寿。李理由着他大发脾气,等激光器彻底冷却后才说:“您没有提过这些影子还具有防弹能力。”
“怎么?”罗彬瀚说,“还要我给你写张技能表吗?”
“只是好奇您为何不索性把自己全变成影子。”
“我倒是想,可惜那样就很难再变回来了。没准几年或者几个月后能变回来吧,我反正没试过。我可不喜欢变成影子后要去的那个地方。”
“如果您的计划成功了,恐怕今夜以后您就会一直待在那儿。”
“才不会呢。”罗彬瀚怒气冲冲地说,“高灵带是另一回事。那儿可不会有一堆玩意儿在你耳根子边唠叨,非要你做些对的事情。”
“我们改天再看看吧。”李理回应道。她的语气完全就是一位称职的幼教老师。“等您从手术台下来以后,我们可以再继续探讨高灵带现象——”
这时罗彬瀚距离院墙还有二十多米。他流出的血却深深地渗入土地,沿着草根蔓延开来。在那短暂的瞬间,他脑中想的是一些关于“人体”和“体内”的定义。很古怪的一点是,他记得周雨曾对他说,在医学和拓扑学的角度上看,人的肠道、胃和肺都属于外环境,这就意味着胃酸和肠液其实都在人体外部;而血液却是货真价实的人体内环境。是血的流动带来了生命的运转,正如思想的流动构成了他眼中的灵魂。
影子平时就藏在血里。他如今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了。当血自体内流出,正如灵魂脱离了躯体时,它所蕴含的生命力量也在逐步消散,或许这是因为它已退出了系统的循环。可是,至少在流出的血尚未进入另一种循环以前,在它彻底冷却和变质以前,影子仍在其中。影子还连接着血与主人。
农田间,墙根下,花坛里,他曾不断地用刮刀切开血管,不断地浇灌大地之下的根茎。有时他没有掌握好分寸,等十二秒后再回来时,离体的血液里已不再有影子,一切都前功尽弃。这其中的尺度很难把握,给他的准备时间也太仓促。但他的确非常爱惜那盆紫薇,还有那几株柳树。血在泥土中一点点爬行,就像一个人使劲用指甲尖去触碰操纵杆。
李理已经从内部频道发送了一道最新指令。她要求退尔小组换上小型开花弹持续射击目标的头部,每隔二十秒射击一次,三分钟换一个人,十分钟后可以调整为自动模式,只要确保微调固定架没有松动。她自己则往后退了两步,又给莱西与海雅辛发了条通知,要求他们立刻调度好无人机与心脏电击器,一旦物资运输到位,她会在此地直接完成临时安装手术。
墙根边的柳树枝条摇曳了两下。起初像是风吹的,紧跟着它拔地而起,如一根龙卷风中的秸秆在空中失控摆荡。纷扬披翠的柔枝好似一根绿绒绒的拂尘,挥舞拂尘柄部的却不是巨人与神祇的法掌,而是一道盘绕树根的狭长影子。柳树横扫过他们中间的空地,狙击弹在树干上炸得木屑四溅,激光射线则穿透茂密的枝条,打在被血浸染的土地上。他们的狙击目标已不在原地。
李理叫停了狙击小组的行动。她发觉脚下的红外成像图正在快速变化,而整堵院墙颤颤巍巍,随时都有倒塌的趋势。第二株合抱粗的柳树也挣脱了泥土的束缚,冲天炮似地跳起来,接着就在空中被拉拽横倒。数吨重的树干被影子当作滚木横扫向她,似乎也想让她尝一尝被液压机碾平的滋味。在一瞬之间,她考虑了几种不同的策略:在机体左臂外侧有一排可以弹出并展开到两米长度的高温等离子气刀,还有一个小型磁场牵引机,可以牵引五吨左右的磁性物体,但这两者对于厚重的木料都效果不佳——她的对手显然是有意避开使用金属武器;她可以命令沃肯发射那些事先准备好的炮弹,用特殊破片和白磷把这里化为一片焦土,清除所有影子可以利用的遮蔽物,但如此一来她的机体也将受到波及。对于影子的种种特性,她还在不断地观察,分析它们的能力边界。每一种策略都能扭转眼前的局面,却又导向不可知的未来。而她想要的结果,应该说,最想要的结果,必须要兵行险着。
她取消了聚能器的阈值限制,把激光功率调整到最大。如拳头粗细的高能射线猛烈地凿击树干,将合抱粗的树木拦腰打断。射击口由于材料过热而轻微变形,她正准备切换到备用的常规动能射击系统,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机体的脚踝,猛然将她拽离地面,倒悬在空中。更多的影子从草地里伸了出来,牢牢拽住她的右臂,将它弯曲着捆缚在背后。她将动力系统的功率增高来尝试挣脱,但影子的力量似乎无穷无尽。机体内的部分脆性材料很快就达到了压力上限。
在内部频道里,退尔和沃肯几乎是同时开始请求自由开火许可,想要设法帮助她脱困。她否决了。影子在机体表面蔓延、伸展,捆缚住她的手脚,但最终并没伤害她,而是慢慢地将她送向农舍方向。罗彬瀚正靠坐在院墙底下,一个狙击小组难以攻击的视野死角。他显然在前几次中弹时搞清楚了狙击阵地的方向,这会儿正用影子抓着机体的脚,把倒悬的李理往那个方向上轻轻摇晃。退尔又一次发来了开火请求。李理仍然否决了。她已计算过射击路径,知道穿甲弹可以打穿一堵砖墙,却难以在击穿整栋农舍后仍然保持准头。
从草丛里伸出的影子把她送到了院墙边,但并没把她放下来,而是让她倒悬在距离地面两米多高的位置。机体的双臂已被反绑在身后,激光器与等离子气刀都难以施为。罗彬瀚又用一道影子紧紧缠住她的脖子,使机体不能够任意转动头部,这才坏笑着把她拉近到可以面对面说话的距离。
“你真的不应该亲自过来。”他说。几道触须似的细小黑影从肉鳞底下探了出来,在他脸上欢快地游曳,好似也跟它们的主人一样得意洋洋。李理镇静地观察着。“您对影子的运用方式似乎和罗得不同。”
“可能吧。我觉得这事儿应该是因人而异的。罗得还变成过别人的样子呢,我暂时没搞清楚他是怎样办到的。”
“操纵影子是什么样的感觉?”李理问道,“您最多能举起多重的东西?”
“我自己也不知道。”罗彬瀚耸耸肩,“这些影子又不是我长出来的手脚,而是某种有自己思想的东西。它们的行动也不需要我也出力,只是需要我去和它们沟通,告诉它们应该怎么做。这感觉比较像是用摇杆操纵机械臂,或者叫狗去叼飞盘。”
“但它们不能够自主行动,需要您一直保持注意力?”
“确实,而且有时候它们也不是那么听话。周妤的母亲会做一种挺古怪的土烟,每次她点燃那种烟,这些影子就变得特别迟钝。”
“您告诉我这点好吗?”
“有什么关系?我告诉你是为了叫你能防备其他的影子,谁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罗得以外的漏网之鱼。”
罗彬瀚在狙击死角的范围内尽可能蹲起身,研究机体的构造细节。“我真的没想到你会亲自来。”他有点纠结地说,“就算你猜到我有一张新的卡片,这么做也有点太冒险了吧?”
“那您以为我会怎样做呢?”
“可能会让昂蒂·皮埃尔来找我?”
“皮埃尔小姐和蔡绩先生是同时失踪的。”
罗彬瀚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把我的刀和你的匣子交出来吧。”
“如果我拒绝呢?”
“别这样,李理。我保证不会损伤你的匣子,也不会再去动冯刍星了。把东西交给我,然后,到了明天,咱们这个小地方就会平安无事了。”
“那您自己将会如何呢?”
“我已经没救了。”罗彬瀚说,“无论如何都太晚了。就算你今天阻止了我,成功把我丢到了手术台上,那对我来说也和死亡无异,或许还要更糟一些。你又不可能永远把我困在那十二秒里,而只要你拆掉电击器,我就马上离开,再想别的办法去追踪那个东西。我已经开始明白那东西的行动逻辑了,所以早晚有一天我会找到他。如今我留在世上只为了这一个目的。”
李理安静地看着他,像在考虑他的自白。罗彬瀚等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好吧,如果你不肯给我,那我就自己拿。我会把你的匣子放进隔离箱,冯刍星说那东西可以完全切断你和外界的联系——这小畜生好像还真的挺恨你的,你以后多少得防着点他——总之,我会把你关进隔离箱里,直到那个叫拉杜莫斯的老头愿意把井口交给我。”
他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得收起了脸上的失望,摆出一副略带纠结的坏笑。一道细长而锋利阴影从他脚边爬了出来。“我真的不想让这件事显得很变态。”他盯着阴影凑向李理的面颊,“你把这台机器造得太像本人了。能不能直接告诉我匣子的具体位置?这样我们都能少点尴尬……”
“您知道我为何一定要亲自来吗?”
罗彬瀚没有分心去想别的。要操纵影子拆解精密机器远比抓着数吨重的大树挥舞要难,他必须从表层覆板一层层剖开,避免引起动力系统的爆炸,或是伤到那只位置不明的黑匣子。这种精细操作对眼下的他还太为难,就像要一个屠宰牲畜的屠夫去做临床医生的活计。
阴影的尖端慢慢接近机体面部的摄像头。李理终于说:“匣子在胸腔内。”
“真的假的?”罗彬瀚说。他迟疑了一会儿,最终不愿去破坏那张熟悉的面孔,而是略微别开视线,让影子上抬了十几公分。“你可别乱动,”他吃力地咬了咬嘴唇,“这事儿对我不是很容易……”
“我知道,”李理回答说,“这对我也并不容易。可是先生,我亲自来这儿是为了拯救您的灵魂。”
罗彬瀚听到一声很轻的“嗖”响。起初他没有明白过来,因为那声音听着并不是很有杀伤性,不是火药的爆燃或激光的锐叫,而是种飞镖投射似的破风声。挡在他与李理中间的影子一下子消失了,他纳闷地低下头,见自己胸前插着一柄铜质握柄的短剑。短剑的细刃银白如瓷,将影子牢牢地钉在他身上。突然间,他觉得自己的胸膛正被人活活撕开。
他在反应过来以前就开始尖叫。短剑把他和影子牢牢钉在了一起,让他每次最轻微的动弹都剧痛难忍。这种痛苦如此强烈,让瞬时毙命的枪击根本无法相比,他甚至都不能靠着主动死亡去逃避。转眼间他已倒在墙根上,恍惚看见李理用一只手臂撑住地面,灵巧地自半空中翻身而下。她机体外套的胸襟处破了一个小洞,露出底下细小的剑刃弹射口。
罗彬瀚徒劳地呼吸着,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更深的精神撕裂;他又想靠屏住呼吸来减轻痛苦,结果却控制不住肌肉的痉挛和抽搐。那柄小剑只是浅浅的插在他的心口,只扎进去两三公分,可能是被固定在了胸骨上。他挣扎着想伸手把它拔下来,李理却用一只钢筋铁骨的脚重重踏住他的大腿。他觉得那堆机器玩意儿的重量肯定把他的腿骨踩断了,但并没有实际的感觉。反正他已经无所谓手脚怎么样了,只要胸前的剧痛停下就行。
李理蹲下来,用手轻轻握住小剑的铜质剑柄。可惜她并没有把短剑拔出来,反倒又往里插进了一公分。罗彬瀚狂叫着,想把身体往后仰,用来遮挡狙击手的砖墙却死死堵住了他的退路。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终于把影子从胸前收了回来,就像一只昆虫标本活活把自己从钉子底下扯出来。李理始终冷静地盯着他,那才是真正的临床大夫的眼神,不幸的是她竟然没有安排一个麻醉师。
“这是什么?”罗彬瀚精疲力竭地问,他看见血从胸前流出来,但其中并没有影子。这把剑令他完全失去了对影子的控制,只能感到无止境的撕裂与残缺。
“一把专门对付影子的武器。我想它的名字可能是‘穿镜’。”
“你该死的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周雨先生去世后我派人检查了‘枪花’。”李理说,“当年,在一次跑团游戏里,安东尼·肯特先生在他虚构的‘枪花酒吧’中设置了一道隐藏谜题,需要玩家调查酒吧里最大的那丛玫瑰花,从中可以发现一道重要的通关线索。在蔡绩先生消失以后,我也派人去做了调查,在花丛里找到了这把短剑,还有周雨先生留给我的一封书信,委托我在紧急时刻使用这把短剑——归根到底,他还是很了解您的。”
“那个贱人。”罗彬瀚痛苦不堪地说。
李理又把剑刃往里推了一公分,这回肯定离心脏很近了。他原本挣扎抬起的手不得不放回地上。“李理,”他悲惨地呻吟着,“这把剑到底……”
“它会给您一次长眠。”李理回答道,“不会有痛苦,只是一场无梦的睡眠。在这把剑从您的心脏里抽出来以前,您都不会醒来。”
“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醒呢?”
“直到您的怨恨平息,心灵得到平静。或许这要花很长时间,但我承诺您醒来时会看到一个更好的世界。”
罗彬瀚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笑声。“永远不会。”他绝望地说,“我永远不会平静。你干脆把我丢到海底去吧。说不定下次我睁眼时,世界末日已经来了。”
李理沉默着往前推送剑柄。罗彬瀚呆呆地望着她的脸,眼中的怨恨终于消失了。“好吧,”他心灰意冷地笑着,“反正我也只是有点不甘心。你们这些人,什么都不告诉我就把事干了,这一点也不公平……都随你们的便吧!既然你们俩合起伙来想让我走,那我就离开这个世界……”
“我们并不希望您离开。”李理说,“周雨先生是希望您能更幸福地停留在这世上。”
罗彬瀚艰难地摇了摇头,笑容里只剩下伤心。“再让我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吧。”他哀求道,侧过头看着身旁的花坛。就在他一臂之遥的地方,那盆紫薇花仍然幽静地吐绽芬芳。“周妤的母亲给她女儿立了一个衣冠冢,你可以把周雨也葬在那里。这盆花是我留给他们的礼物……”
“我会把它种在您希望的地方。”
罗彬瀚艰难而爱惜地伸出手,抚摸花坛上微枯的青苔。“嘣。”他说。
他按下了隐藏在青苔内的牵引条。紫薇花的花坛轰然炸开。早在他把李理拖到院墙边时,埋在花坛底下的“便携式多模助流器”已经被影子悄悄调整过射击角度,以防他的对手又使出某种脱困小妙招。他并不担心这根钢管似的外星玩具也被她劫持——除了发信器的启动密码,冯刍星在技术咨询时基本是有问必答,早已向他保证这东西即便在无远人的标准下也是完全断网的。先把它埋进花坛里,再加一点防射线透视的涂层。轰隆!眼前的麻烦就解决了。
助流器放出的致命气流在极近距离内彻底轰碎了他的身体,也把那柄短剑远远地打飞了出去。于是他又短暂地死去了。三十秒后他重生而回,带着绝地反击的喜悦看向对手。一具残缺的机体倒在他脚边,从头部到前胸都完全消失了。他刚露出的笑容忽然僵住,又从喉中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凄叫,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检查机体残骸。李理竟然没有骗他。那匣子真的在机体的胸腔里。他惊慌地把它拾起来检查。匣子没出事。外壳完好无损。无远的人工水泥毕竟比常规金属结实一些。
他恢复了镇静,小心地用一道阴影托起匣子,拂去它表面沾到的泥灰。“李理?”他急切地说,“告诉我你没事?”
李理的幻影出现在他眼前,与他沉默地对视着。“我为您感到难过,先生。”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罗彬瀚躲在院墙后,用一道影子把放在田埂上的木箱慢慢拖到身前。他先把李理的匣子擦干净,小心地放进隔离箱,然后重新检查起那具机体的残骸。机体腹部的外壳内侧有个备用的收音设备。他考虑了一会儿,试探着把那个类似麦克风的部件拿到嘴边。
“你们的老板在我手上。”他说,“今晚天黑以前,你们必须交出洞云路206号。”
他闭上眼睛,想象那红鼻头的老人此刻会如何惊怒交加,在频道的彼端对着他吼叫,正如狂风在田野上不歇地嘶嚎……霜天高,蒹葭老,伯劳秋歌声正嘹,断送之日将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