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 牵我一缕幽魂)
“前辈杀了我很简单,但那玩意……”勾猪在强压下挤出微笑,说,“便谁都寻不到了……”
“除我之外的三人根本不知东西在哪,”他用嘴角微微一努,指向宋如海等三人,“所以,小的死得容易,前辈的东西要找回来,可就难喽……”
宋如海和肥牛都是觉察到了这股恐怖的威压。
他们不但被牢牢地压在地上无法站起,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被固定住了,说不出任何话来。
这个老人在这里能控制一切:包括这房间里空气的任何流动、包括他们全身的鸡皮疙瘩和每根汗毛,他们身体里血液的流动,和他们的呼吸与心跳。
也许他唯一不能控制的,是这几个人心中油然而生的恐惧。
“它,在哪里?”
这个老人之所以还允许勾猪说话,显然是想听他说点什么。
“天一早我便会去找回来,放归原位……”
“只要前辈肯高抬贵手做一件事……”
勾猪在这威压之下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说话,连露出表情的自由都被剥夺了。
“什么事。”老者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送晚辈几个过桥,根本不费前辈吹灰之力。”
老者的脸抽搐了一下。
他作为这个传功塔的奴隶以来,卖身契中虽没有禁止协助学员作弊一条,但他是一个凡事刻板得无边的工匠,让他接受“协助作弊“确实是极大无比的煎熬。
但丢失十多年努力的成果的痛苦,要大于破坏这种强迫症一般的完美而刻板的追求。
“老朽答应。”
一阵死寂后,老者沉声道。
“成交。”勾猪忽然发现自己又有笑的自由了。
房间里的威压完全消失,老人似乎又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木工。
宋如海和肥牛吃惊地看着这一切的变化,而木头,依然在打鼾。
不同的是,老者并没有下到他的地下工坊里去。
当一个绵延了十几年的漫长工作忽然被打断,心有挂碍,他也就失去了继续工作的兴趣。
如果完全没有希望,他又只能从零开始。
但面前这个精明的年轻人给了他这种紧张感,他哪里也不想去,就在这里盯着这个年轻人,一步也不离开。
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避免一切变故的发生。
他就这样让勾猪目瞪口呆地一直盯到了早晨,当第一缕晨光逐退了黑暗,这个老人才忽然改变了表情。
“你们,来学剑法?”
勾猪哑然失笑。
他果然没有猜错,这个老人白天是没有记忆的——他的冒险取得了成功。
否则的话,以这个老家伙惊人的神识,他就算能跑得再远,到了白天,老人也会把这个东西自己找回来,他的计划必将完全失败。
“我们不学剑法,我们也不自己闯那桥。”
勾猪照例嘟哝一句,避免了老者再次带他们去那桥边讲解,一般只要这样说,那老者就会不再理会他们,自顾自地去检查索桥和傀儡,如果没事,便回来继续他的木工活了。
他直接去了外边,那心脏,就被他丢在门外,一推门就能看到。
他昨天出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很黑,根本不敢跑远,但就这点的黑暗,足以阻挡一切了。
他把裹着白布的心脏捡起,拿回房间中。
老人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他没有这些记忆,根本不知道勾猪拿的是什么。
勾猪发现,他将五座桥毁了有点多此一举。
因为白天的时候,老者对他出入地下工坊根本就是无视的,那禁制和锁一定是他在晚上设置的,白天的老者根本就不知道地下还有什么。
勾猪把那东西重新放回地下工坊里。
在外面呆了一夜之后,那颗心脏上流动的红光已经有一些暗淡了,果然外面的灵气,比起这个房间来说远远不足。
房间里的灵火一直在烧煮着那锅仙树的树液。
木灵气中的纯阳灵气就这样被煮了出来,弥漫在这个房间里,浓郁得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出现了凝滞的感觉。
这颗心脏在这里就会慢慢吸收这些纯阳灵气,上面的红色灵光逐渐地重新鲜明起来,跳动起来也更加有力了。
红色的流光遍布这些空间,就像水一样在其中流动。整个世界整体地在搏动,一次,一次,宛如心脏在跳动。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觉站立不稳。仿佛他并非是站着,而是漂浮在这个世界里的。
这红色正在逐渐地扩大,勾猪逐渐感觉前后左右上下都已经变成了一片片透明的血红。这些血红是一些扭曲的墙壁和管道,构成了一个一个的空间,通过管道连接在一起,就像某种地下的深穴。
勾猪茫然地在这些迷宫一般的洞穴中移动。
勾猪忽然有所醒悟,“这是心脏里?”
但他内心并没有任何的不安,奇妙的环境勾起了他强烈的好奇心,就像一个初逢美景的旅者,只有愉快的兴奋感。
这种红色如凝脂一样柔软,却犹如红玛瑙一样晶莹透明的物质,能够固结灵气。
当然,如果这个心脏拥有灵魂,那么这些灵气也可以称为真气了。
就像他见过的禁制木结阵一样,这些纯阳灵气被固结在这些物质中,组成了一个复杂无比的结阵。
它们催动也催动着这些物质,让整个心脏一次又一次永不停歇地跳动。当然每一次跳动都要消耗一部分纯阳灵气。但也把外界的纯阳灵气吸收进来,继续维持着这种悬崖边上的跳舞。
勾猪试图像领悟那个木门上的禁制一样去领悟这个世界里的阵图。
他失败了。
这个结阵太玄妙太复杂,他的整个神识都盛装不下这么多东西,真不知道怎么能有人把它布置出来。
勾猪渐渐走到了这个心脏的深处。
最深处是一颗巨蛋,它树立在很多盘旋缠绕的红色虬曲的血管中。
淡青色玉石一般的古朴外壳上,泛着微弱的白光。
勾猪被巨蛋所吸引了,好奇心就像火一样烧了起来,他忍不住触摸了一下这颗巨蛋。
一声巨大低沉的“咔嚓”声从蛋壳上传来。
蛋壳上已经出现了一条破缝。
猛烈的吸力从蛋壳上传来,几乎要把他自己都吸收到蛋里去,这种力量他完全无法阻止,恐惧顿时充满了他的整个内心,但为时已晚。
“完了!”勾猪一跺脚,懊悔不已。
就在这时,一股神秘而强大的力量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勾猪一时之间并没有被吸入到蛋中。
破裂的蛋壳里弹出来的吸力依然强大无比。
勾猪被这两股力量往相反的方向拉扯着,感觉自己正在慢慢被拉长,就像一根拉面,越拉越长。
一种奇异的剧痛从断处传来,那种痛宛如断肢,但又不是断肢,而是另一种失去,比如灵魂。
这根面条,终于不可阻挡地断了。
勾猪的灵魂被割断了一部分一样,这种痛苦比起真正的断肢而言,有过之而无不及,勾猪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
勾猪浑身一抖,就像从无穷高处坠落,豁然惊醒了。
他浑身大汗,坐在原处,眼睛依然盯着已经放回工台上原处的那颗血红的心脏。
胳膊仍有痛苦传来,却是那个深不可测的老者,依然紧紧地钳制这他的胳膊,看到他终于醒来,老者才将手放开。
“我这是……?”
虽然一切都如同幻觉,可他浑身的冷汗可都是真的。
而且刚刚那种被撕裂的感觉,也真的让他感觉好像失去了什么,但他一时怎么也想不起到底失去了什么。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依然活着。
“你毁了老朽的宝贝。”
老者叹了一口气,但眼神里似乎又闪烁着希望,盯着木钳上夹住的那颗心脏。”但也有可能,是救了它。”
它里面的红色灵光比以前更加强烈和活跃了,更有一种多出的白色灵光开始一起流动起来。
心脏是灵魂的居所。
这个器官他已经研究了五百多年,只要造出真正的心脏,就能产生出灵魂,他坚信这一点。
三界六道中转世不停的那些灵魂,绝不是像释门说的那样,是什么不生不灭的存在,绝不是什么创世者独特的创造。
灵魂和万物一样,都是这些无处不在的组成万物的灵子们不断波动的一种表演而已。
它们既然能自然地产生出来,那么也一样能通过他这双工匠之手制造出来。
只是这五百年,老者始终都没有能造出真正完美的心脏。
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反复地制造,经历又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一晃五百年,老者已经不记得自己努力和失败了多少次,但每一次,他都相信自己比上一次更好,一定能够成功。
但他并没有成功。
其实这一次,应该也一样,无论步骤有多么完美,如何符合他的预期,只要没有任何变数,他都不可能成功。
还有一个关键的藩篱,他甚至不知道在哪里,更别提突破了。
“我救了它?”
“前辈打算怎么谢我?”勾猪笑了,一想太过市侩,不免又有些尴尬,便转移了话题,“前辈白天不是失去记忆的吗,怎么……?”
“现在是晚上了。”
“晚上?”勾猪霍然一惊。
自己在那个心脏里到底呆了多久?到底干了些啥?
勾猪这才发觉自己的记忆好像缺失了一片——大约最近几个时辰内的记忆已经消失无踪了。
勾猪只记得他早晨把这个心脏放回,然后进入了心脏中,之后就是自己被扯断……
现在已经是晚上了?
那么中间至少有六个时辰,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这颗心脏本还有最后一道工序,但现在看来,已经无有必要了。”“老人皱了一皱眉头。
“难不成是我……”
勾猪的脸上微微有一点色变,如果他在这里呆了一整天,真的把这个心脏毁了,不仅用这东西要挟老前辈换取过桥的生意做不成,搞不好这老前辈狂怒之下,还会气急败坏地报复。
那可真是弄巧成拙了。
“心脏需要产生灵魂。但是,它现在……”老人看着这颗心脏中白色的流光的变化,“他已经吸收了一部分灵魂,来自某个人。”
“我的?”
勾猪真的要大惊失色了,竟然连灵魂都可以被吸收一部分?
自己在幻觉中被扯成拉面形状最后断裂的,就是自己的一部分灵魂?
(062 此目初开唯见君)
“前辈,怎么办?”勾猪脸色有点发白,自己本还庆幸四肢都是完整的,但失去了部分灵魂……这听起来可比四肢断掉要严重了太多了。
“我不知道。”
听到勾猪惊恐的问话,老者抬头重新打量了一下勾猪。
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就和昨天一样健康,没有任何问题,“况且,你看,你也没什么毛病。”
“前辈,”勾猪一听,气得呼吸一窒,这不是耍赖吗!”小的向来偷天偷地,还从没给人留下过一个物件儿,前辈这可好,直接给小的半条魂儿给弄没了,到时候要是有啥后遗症,小的得统统算在前辈头上!”
“看来,老朽方才不该拉你。”老者面上古井无波。
勾猪一时语塞。
如果不是老者抓住他的胳膊,他整个人都被吸入到巨蛋里面去了。
老者望着这双色灵光流转的心脏,用神识细心感悟着其中的变化,心情越来越激动起来。这颗心脏似乎发出了魂息!
一丝丝微弱的,几乎不可辨别的魂息。
毫无疑问,只有灵魂才能发出魂息。
虽然只是有无之间细若游丝的存在,却是他这五百年来取得的最大的成果。
他似乎有点顿悟了。
五百年前,他就是在这里,这颗仙树下,和秦尊阳打的赌。
“老九,你要能赢,“秦尊阳那张像老猴子一样的瘦脸微笑着,双眼都眯成了一条缝,“老子绝对不小气,这棵仙树就归你了。你就是砍了当柴烧,也随意。”
那时,自己还叫朴老九,而不是这贼眉鼠目的年轻人口中的老头、老前辈。
所谓的老九,是在五行宗师门中排行第九。
但不晓得怎么着,虽然完全两人是两个不同的脸型,但面前年轻人的眉眼,还真有点像当年的老骗子秦尊阳!
(062 一赌五百年)
当初,自己就是被秦尊阳这老谋深算的猴子给骗到了翠玉峰。
朴老九确实是看上这颗仙树很久了。
翠玉峰的这些仙树,真不知道秦尊阳这瘦老儿是怎么种出来的,这地方集山海之灵气,聚天地之精华,是个不亚于五行山的风水宝地。
一百年前,还是几颗种子的树木,现在居然变成了货真价实参天巨木,盘根错节地占据了整个翠玉峰周边大大小小几十座山峰。
这速度也太夸张了一点。
而且秦尊阳颇知道投其所好的道理,这里的仙树随便一棵,都是让朴老九垂涎三尺的宝货。
多好的木料啊,还是整的,比起成色最好的黄梨木和紫檀木甚至有过之而不及。
木色温润如玉,木质坚韧无比,致密无缝,木香清雅,沁人心脾。
这木质,简直就是纯净的木灵气凝聚而成,与天地一体,与日月同生。
这么大棵,能做多少仙木雕花大床,多少龙椅宝座——但那些都是他早期的爱好了。
如今,他唯一的爱好是雕刻木傀儡,没有这种富含灵气的仙木,那些傀儡可完全没办法灵动起来啊。
这东西好啊,和人一样,却有着人类没有的绝对忠心。
不用吃喝拉撒,更不会矫情愤怒,何不做几个,给自己打打下手儿,砍砍树,刨一刨木花儿,或者拉锯上漆也行啊。
啥事烦人让做啥。
最好还能种几片地,养点猪,酿点儿酒,做点下酒菜,有酒有肉,吃着喝着,又有木工活可以干。
这不就是神仙般的日子?最好还能做个美人儿,夏天泡泡泉水冬天暖暖被窝——就做成那女人的样子!
哈哈,谁叫“她”看不起我来着,这才是终极追求啊。
想到这里,由于兴奋和纠结,朴老九的脸抽搐了几下。
秦尊阳的那瘦猴脸依然在微微眯笑着,凡是朴老九这家伙有了这种笑容,都会被带到坑里,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
朴老九啊,看上去一点都不老实,实际上也精明得像猴子一样。
但是这一次,这么大的好处就摆在眼前……让朴老九完全不心动,简直是不可能。
“如果输了,你要怎样?”
“输了,这树也是你的了。不但如此——“秦尊阳脸上又露出那种诡异的,让他感觉前面就是大坑,但偏偏又看不见的自信表情,“我还附送我多年来收集的剑法,一百二十部,这可都是珍藏啊。”
“剑法?”他心中那种不祥之感更浓了。这秦尊阳出手好处的时候可从来没安过好心,“剑法这玩意我可不感兴趣。”
“当然,你也不能完全白拿。以后你要花一半的时间来教我的徒子徒孙们剑法,但仅仅是一半的时间而已。剩下的一半,你想干啥干啥,这树就在这里,随便你砍,随便你玩儿。”
“你果然没安好心,不就想让我入伙你翠玉宫,给你教徒弟吗?”朴老九一眼识破,白了一眼秦尊阳。
“那好,再定一个规则,对你都是好处。”尊阳真人的脸整个都阴沉了下来,“赌局不限时间——这赌局你输了没关系,只要你在一天,你就可以继续赌,哪天你赢了,依然算你赢。”
“哦?”他心中一动,莫名被激起了火焰,“莫要小看我‘天机神工‘的实力了,还以为我不限时间都做不出来?”
“嘿,那就试试啊。”秦尊阳猥琐一笑。
话虽这样说,但这赌局其实他也不亏。
赢了得到这颗梦寐以求的仙树,从此天下他有。
输了,还是得到,只是人生的享乐缩短一半,但这对他来说其实并无所谓,他的人生够长了。
有一半的时间,过着自己想干啥就干啥的完美生活,另一半的时间给这精明货打打工,倒也不是不可以接受的结局。
明知有可能是大坑,朴老九还是被秦尊阳给带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