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弟,正如你所说,那些牧民是无辜的。”完颜雍遥遥一指最外侧那些轻骑:“他们不应该被卷入这般杀场,也因此,贤弟万万不可犹疑,须知,这不是几万人的性命,他们身后还有一大家子,这是几万户!”
耶律窝斡摆了摆粗大的手掌:“兄长,俺知晓你的意思,俺绝对不会手软。”
“不,贤弟,你还是不明白。”完颜雍摇头:“若是杀一无辜,而救一人,任谁都会犹豫;而若是杀一无辜,而救十人,也依然会犹豫;现在是杀一人可是救十万人,任谁都只会迅速挥刀。
贤弟,你不是道德圣人,不是文华夫子,你既是契丹人的头人,就应该背负此等罪孽,否则你想让谁背?让这十几万契丹部族背吗?”
耶律窝斡脸颊抽动了几下,猛然一夹马腹,向前几步:“传俺的军令,让都监耶律陈家前突,驱赶中军向前,跟随前锋作战。”
与此同时,战争的最前线,厮杀已经开始。
金军轻骑蜂拥而出,试图扰乱契丹人的骑兵大阵,而契丹军也不甘示弱,同样派出轻骑作阻拦。
双方轻骑直接在骑兵大阵之间,用弓箭与长矛展开了缠斗。
借着大量轻骑奔驰所产生的烟尘,耶律撒八与纥石烈良弼各自率领本部主力向前,很快双方前锋就相距不过一里。
这是一个很危险的距离了。
尤其是对于骑兵来说,集群冲锋只是几息而已。
骑兵厮杀,胜负也只是几息而已。
最先发动冲锋的自然是金军,在各个大将得知巢县大败,三个万户全军覆没的消息之后,皆是悲愤难言。
再加上完颜亮似乎真的是死了,无论是那些忠于完颜雍,知晓从龙之功就在眼前之人,又或者真的忧虑国家社稷之人全都放下了多余心思,将所有精力放在面前战场上。
无论如何,都要灭掉契丹人!
在纥石烈良弼大旗的指挥下,纥石烈志宁与完颜谋衍各率两千甲骑,自左右两翼率先出击,如同一只大钳子一般,钳向了契丹人的前锋大军。
耶律撒八见状,同样指挥前锋左右两翼的耶律老和尚与萧孛特出击,迎击敌军,而他则是自率前锋中部两千骑,向着纥石烈良弼的帅旗压了过去。
耶律撒八其实不指望左右两翼能够击败金军,但无论如何都得拖延片刻,让后续兵马展开也好,跟上也罢,以优势兵力向金国中军突击,从而振奋全军士气。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耶律老和尚与萧孛特两人连片刻工夫都没有挡住,就已经被碾得粉碎。
真不怪这两人不拼命,谁让他们面对的是在史书上都以猛将著称的纥石烈志宁与乌延查剌呢?
由这两个人带头突击,李显忠来了都得喝一壶,由何况是两名中人之将?
战况变化得太快,转眼间,耶律撒八就从黑虎掏心变成了孤军深入。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时,又有千余骑惊慌失措的来到了前锋后阵,并且直接挤了进去,将原本还算齐整的前锋阵型搅得一片大乱。
耶律括里狼狈的来到耶律撒八身前,直接翻身下马,跪倒在地:“大王,耶律窝斡那厮疯了!他让兵马砍杀俺们,将俺们驱逐前进。
俺跟他说,俺们不怕厮杀,大军却不应该如此接近,会自相困扰,这厮却不听,还要杀俺!”
说着,这名曾经聚兵数万,攻打辽阳府的契丹起义军大将再也忍受不住委屈,伏地大哭起来。
耶律撒八在马上摇晃了几下,扭头眺望,却见后军已经停止了前进,唯有那面代表着耶律窝斡本人的苍狼大旗迅速接近。
“窝斡,窝斡竟然真的反了。”耶律撒八喃喃自语,还没有将心中的复杂情绪理清楚,一声号角就从正面传来。
随之而来的则是马蹄如雷,喊杀震天。
纥石烈良弼抓住了这个机会,发动了全军进攻。
算上两翼与身后的耶律窝斡,耶律撒八瞬间即陷入了四面合围之中。
耶律老和尚狼狈的逃了回来,同样哭着对耶律撒八说道:“大王,咱们败了,快些走吧!”
耶律撒八摘下头盔,露出黝黑瘦削的脸颊,在纷乱的战场上呆愣了片刻,方才摇头说道:“你们走吧,俺来为你们殿后。”
耶律老和尚大急,刚要说什么,耶律撒八就直接打断他说道:“窝斡不是蠢人,他做事素有章法,不可能平白无故投降金人,俺得在这里等着他,与他言语几句。
若金国真的有些许诺给他,那么俺死了,这事也就了结了,到时候所有人就都有了活路。”
“至于你们,走吧。去深山老林里也好,去投靠宋国也罢,走吧,好好活下去吧。”
说着耶律撒八转身,挥了挥手,随后拔出那把据说是耶律阿保机留下的佩剑,直面突袭而来的金军。
耶律括里擦了擦眼泪,强行拉起耶律老和尚,与几名亲兵一起开始了突围。
耶律撒八并没有管身后,只是率领亲卫不断前突,与金军对攻。
契丹精锐瞬间死伤一片,就连耶律撒八本人的战马也被射杀,但是这名契丹起义军首领却没有任何退缩,奋力起身之后,就再次步战向前。
在耶律撒八的带头冲锋之下,契丹甲骑竟然将夹谷清臣与徒单海罗两名金国悍将稍稍击退。
趁着这个空档,耶律窝斡直接与完颜雍带着二百甲骑,从混乱的前锋后阵穿过,来到了耶律撒八面前。
耶律撒八拄着长剑,只是勉强站立。
刚刚在决死突击时,他也受了不轻的伤,此时见到了耶律窝斡,耶律撒八方才瘫倒在地,咧嘴笑道:“窝斡,你来了。”
耶律窝斡返身下马,来到耶律撒八面前,拱手行礼:“大王。”
耶律撒八喷着血沫笑道:“俺的时间不多了,跟俺说说,金人有什么承诺?”
耶律窝斡不敢怠慢,指着身后正在马上脱破皮袄,露出金国朝服的完颜雍说道:“这位是大金的曹国公,也是大金的下一任皇帝,他答应不再折腾,发还征宋的契丹儿郎,按照旧例安置咱们契丹部族。”
撒八喘了两口粗气,没有废话直接问道:“可靠吗?给了你什么官职?”
耶律窝斡有些赧然:“末将有八成的把握,金国就算是击败我军,北地边防也会乱成一团。大王,咱们契丹人还有用。曹国公与俺结为兄弟,让俺作节度与国公。”
撒八终于有些怨气:“窝斡,你我……你我也曾是结义兄弟……”
话一出口,还没待其余人反应,撒八就摆手说道:“不说这个了,既然鹰犬有用,总不会到狡兔死走狗烹的时候,如此说来,咱们契丹部族竟然还能好生过日子了?”
完颜雍适时驱马上前:“撒八,你虽然罪大恶极,如果能幡然醒悟,则我也不会不能容你,你也可以封侯,不过不能再回临潢府了,只能寓居辽阳府。”
撒八却是没搭理完颜雍,只是对耶律窝斡招手:“窝斡,你过来……”
“节度……”耶律陈家想要阻拦,却被耶律窝斡直接推开。
“大王……兄长。”耶律窝斡靠近撒八,并且直接握住了对方血淋淋的右手:“你还有什么嘱托?”
耶律撒八惨笑一声:“俺……俺不知道你对不对,俺……俺从来不是个聪明人,但这次俺真的不怨你,真的……”
耶律窝斡眼中流出泪来。
如果不是时局所迫,谁会想造反?若不是部族冬日难捱,前途难明,谁又会想出卖自家兄长君上?
“莫要哭了。”耶律撒八摇头说道:“之后咱们契丹部族,就真的只能靠你了,你一定要……算了,这年头,什么事都做不得准,说不算数,你对得起皇天后土青牛白马即可。”
说着,耶律撒八将佩剑倒持,递给了耶律窝斡:“现在,俺要去到天上见先祖了,窝斡,你速速割了俺的首级,也能……也能助你在人间少受点磨折。”
此时耶律窝斡已经泣不成声,耶律撒八无奈摇头,将佩剑塞到对方手里,并且握住他的手,缓缓向着自己喉咙割来。
只是一下,耶律撒八脖颈就血流如注,握着耶律窝斡的大手也随之无力。
耶律窝斡闭上眼睛,咬紧牙关,猛然拖动长剑,将耶律撒八的头颅割了下来。
“撒八已死!”
“撒八已死!”
无论是金军还是契丹人都大声的呼喊起来,不同的是金军是在欢呼,而契丹人则是在惊恐的大叫。
很快,最后还在抵抗的契丹军队被剿灭,金军大将们纷纷来到完颜雍的身前。
“陛下!完颜亮已死,契丹已平,请陛下速速登基践祚!”完颜谋衍当先将这个口号喊了出来,将完颜雍吓了一跳。
就算这番立下了些功劳,也折服了一些大将,难道不应该缓缓图之,等待完颜亮南征大军有了结果再摊牌吗?为什么突然就这么急躁?
不对!
完颜雍猛然反应了过来,这必然是完颜亮已经有了结果。
而且是对完颜雍有利的结果。
想到此处,完颜雍却没有任何表示,而是拉着耶律窝斡满是鲜血的双手说道:“先不急,我先给你们介绍,这位正是此战的大功臣,契丹部族大头领,也是我的结义兄弟,耶律窝斡。”
不顾完颜谋衍已然呆住,完颜雍拍着耶律窝斡的手说道:“贤弟,他们都是我女真的豪杰,契丹的英雄又如何能避而不见呢?贤弟不如将他们都请出来,一一互通姓名,来日再相见,也算是有个说法。”
耶律窝斡此时已经彻底上了贼船,回头不能,又听到完颜亮已死,心中急速思考的同时,让军使将曹逐斡等十余名大将都唤来。
片刻之后,这些昨日还是生死大敌的契丹将领就站在金军将领面前,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意在人群中蔓延。
而完颜雍似乎未有所觉,乐呵呵的将这些人聚拢在一起,让他们各自通报姓名,只是在最后看向了纥石烈良弼。
所谓政治,就是将朋友搞得多多的,将敌人搞得少少的。
完颜雍可能没本事总结出这句话,却也大概能明白这个道理,此时他已经将拉人头的手段展示了出来,契丹人大部分都站在了他这一边,而且完颜亮都已经完蛋了,在这种情况下,纥石烈良弼作为辽东的实权相公,难道还要为完颜亮张目吗?
纥石烈志宁、夹谷清臣等大将同样将目光投向了纥石烈良弼,等待着他的回应。
纥石烈良弼却是拱手行礼:“曹国公,难道真的要在这里登基?难道只封赏我们几人?”
此言一出,不仅仅是完颜谋衍一个激灵,就连完颜福寿这种憨憨都迅速意识到一个问题。
登基是要作封赏的,从龙之功从来就是发家的好机会。
如果现在完颜雍就地称帝,那么辽阳府那群敢为了完颜雍跟中枢对着干的勋贵怎么办?
事后补发?哪有这个道理?
完颜雍也醒悟过来:“若非左丞,我险些酿成大祸。既然如此,发信使与辽阳府,让他们做些准备。咱们在此地,将此番大乱作个手尾,如何?”
纥石烈良弼点头,随后躬身一礼:“既如此,臣先恭贺国公了。”
这就是在定君臣之礼了。
眼见纥石烈良弼行礼,纥石烈志宁等人同样不敢怠慢,却不敢只是躬身,又甲胄在身,无法行全礼,只能单膝跪地,口称主上。
就连耶律窝斡等契丹人也同样跪地行礼。
完颜雍站在众人中央,只觉得十数年来的郁气一扫而空,恨不得当场大笑出来。
然而不知为何,完颜雍却是有些乐极生悲之态,莫名想起了自己的亡妻,心中忽然大痛,抚着怀中的一抹剑穗,差点当场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