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继续往下进行。……
上午班子会结束后,林骁又被秦镇叫进了办公室。
秦正刚先是问了葬礼的事。
林骁一五一十答了,也没有刻意表现出一副悲戚戚的样子,毕竟装了秦镇也不信。
说完这事。
秦正刚便也懒得兜圈子,直接冷道:“刚才在班子会上,你那个阴阳怪气的调调是给谁听的?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同志之间要和气,就算有分歧有意见,也要学会求同存异!别一有脾气就发,搞什么年轻人整治职场那套,你整治谁?
“他是副镇长,你也是副镇长,你们是一个班子的,工作上难免要相互配合,防汛的事你配合他,其他事他也要配合你,谁离了谁都不好开展工作!你现在动不动下人面子,以后把班子成员包括我都得罪光了,镇里所有工作都给你一个人干,这样你就满意了?”
秦正刚疾言厉色,语气十分严肃。
林骁却知道,秦镇这是真心为自己好——他不信秦镇没有听出来是乔旭阳挑衅在先。
可散会后却没把乔旭阳也一起叫来,私底下帮他们化解恩怨,而是单独把他拎过来指点批评。
这其中的远近亲疏,不言而喻。
林骁也不是那不识好歹的人,对不怀好意的人该怼就怼,但对真心关照的人,也要识相领情。
于是眼睛一眯,嬉笑道:“秦镇,我错了,是我太年轻气盛,下次绝对不这样了,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秦正刚被这良好的认错态度,噎了个措手不及。
火气顿时消了一半。
“真知错还是假知错,你小子可别糊弄我!”
“真知道错了,下次绝对不会了!”林骁一脸笑眯眯。
“……”
秦正刚很是无语。
明明知道,这小子是诚恳认错、坚决不改,却也无能为力,好似一拳打在了上。
当下只能摆摆手,问了几句工程进展,就让他出去了。
林骁走出镇长办公室。
虽然心里有章法,但还是偷偷松了口气。
正要回办公室,手底下的干部冷涛突然急冲冲跑来,报告道:“林镇,出事了,贾家村那边有村民阻拦施工,还闹着要自焚!”
“什么?自焚?!”
林骁吓出一身冷汗。
班子会上怼乔旭阳,权当纾解疲乏的小插曲,过了就忘了。
可村民闹自焚这事可不是开玩笑的。
真要发生点人身伤害事件,甚至消息扩散上传到网上,引发舆论关注,那自己这工程分管的副镇长可就要熟透了。
林骁连忙问:“什么情况,谁要自焚,贾家村的村民吗?”
冷涛道:“对,刚才村主任来的电话。昨天晚上雨停了,今天一早施工队就继续施工了,现在工程已经进展到了老房修补阶段。前面测量、进料都挺顺利的,施工队刚要干活,一个叫郑秀芳的村民突然冲出来,挥着铁锹驱赶施工队,还带来一桶汽油说要自焚!”
林骁全程皱着眉头听完这些。
“姓郑?什么人?”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但肯定是村里村民,好像早年死了老公,带着一儿一女长大的!”
“她为什么阻拦施工?”
“这我不知道!”
冷涛严肃道,“村主任打电话来也是着急忙慌,让我跟您汇报一声,然后就挂了。”
林骁点点头,这时两人已经走到了楼下。
“我现在过去,你去跟秦镇把事情汇报一下!”
林骁吩咐,然后就驱车直奔贾家村。
路上,他思考这起突发事件的前因后果,猜测这个叫郑秀英的寡妇闹事,多半是为了建房子的事。
毕竟古村旅游开发,碍不着任何人的事。
能影响到的,也就是一些有自建房需求的人,比如项目刚招标时那些上访的村民。
当时的上访群体,都是一些三十来岁的青年人,可没有这个叫郑秀英的女人。
以林骁对农村妇女的了解。
看似柔弱无主,永远躲在男人后头,但真要触碰到了她们的利益,这个群体可远远比男人豁得出去。
林骁想想就觉得头大。
看了眼时间,现在才上午十点半,上班才刚刚两个小时。
结果这事情就一茬接一茬,根本消停不下来。
果然是黑色星期一,不服都不行!
……
很快抵达贾家村,古村入口处。
施工队的车辆就停在一片老宅子的入口,代表现代文明的翻斗车、搅拌车,和记录着历史痕迹的灰白色徽派民居,在炎炎夏日的照射下形成鲜明的对比。
对峙人群,就在老宅入口处的一栋房屋门口。
林骁把车停下。
老远就看见几十个工人和村民围拢在一起,抻着脖子看热闹。
人群里面,歇斯底里的泼辣喊叫扩散出来。
林骁个头高,能看见这栋房子的大门口,木头门槛上站着一个头发凌乱的中年女人,杵着一把铁锹喊得唾沫星子横飞,应该就是闹事的郑秀英。
南州省属于丘陵地貌,丘陵说白了就是一个个小山头。
这地方,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
林骁虽然是安阳县本地人,但县城和潮白镇相去甚远,所以两地方言有不小差距。
再加上郑秀英情绪激烈,语速急促。
林骁老远听来,就只听见一片叽里呱啦,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于是只能加速赶过去。
拨开人群,就见贾家村的村主任贾光华站在门外,苦口婆心地劝着话。
但对面的郑秀英完全听不进去,一张脸胀得通红,脸上还有泪痕,看起来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林骁看了一眼便心生不忍。
村主任贾光华看见林骁来,顿时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在自己村子里发生这种事很没脸,神情十分惭愧。
林骁拍了拍他的肩,先让工人们散了,同时找到包工头叮嘱:让拍了视频的工人都删了,坚决不许网上传播,更不能上传到公开平台。
包工头从老板那里知道了这位年轻副镇长的厉害,不敢敷衍,赶紧答应了下来。
围观工人一哄而散。
贾光华见状,也赶紧给副主任递眼色,驱赶村民们赶紧散开。
刚才还人挤人的现场,顿时清净了下来,只剩下林骁、贾光华和郑秀英三个人。
人一少,郑秀英的情绪也逐渐平复下来。
这简短的疏散间隙,林骁已从村主任那里了解清楚了郑秀英闹事的因果——确如他所料,就是为了建房子的事。
郑秀英今年五十出头,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
女儿早就嫁了,儿子叫贾俊文,现在三十出头,是贾家村年轻一辈里学历最高的,也是最有出息的。
贾俊文硕士毕业后,留在了杭城工作,是收入不菲的码农。
经过几年打拼,贾俊文在杭城买了房子,也谈了对象,听他们家亲戚说已经在商量婚事了。
林骁听完这里,越发是一头雾水。
“她儿子这么有出息,在城里也买了房,这大妈以后不就尽等着享清福吗?”他不解问。
“说的就是啊!”
贾光华摇了摇头,叹气道,“所以说,人呐,就得想得开!这疯婆娘,儿子老早要接她去城里享福,她不去,非说孩子没成家,她去了什么也做不了,还添负担。
“现在吧,儿子马上要结婚了,过完年让她跟着小两口一起去城里,做做家务,以后直接在那儿带孙子,多好的日子!她还是不肯去,死活非要让儿子在村里建房。
“但问题是,她儿子的户口已经迁到杭城去了,现在已经没有建房资格了。而且去年过年的时候我还问过俊文,人家孩子根本不想在老家建房,觉得这钱就是白扔。
“可这疯婆娘不听啊!看着大家伙都建了房子,她一个女人拉扯两个孩子长大,没钱,现在还住着老房子,所以非要在村里建个新房,好扬眉吐气似的……真是搞不懂,有福不知道享!”
贾光华说着,叹气连连。
林骁听到这里,大概也明白了郑秀英的诉求和想法,不觉得她糊涂,只是觉得心酸。
“那这位郑大妈现在是要干嘛,想拆了这套老房,原地盖新房吗?”林骁问。
“对!”
“可是贾俊文不是没有建房资格了吗?”
“贾俊文没有,她自己还可以建撒!”
贾光华简直烦躁,“可现在村里年轻人的建房申请都审批不过来,她一个五十几岁的妇女,又不是没房子住,村里怎么可能给她批!”
林骁皱眉,这个事情倒是很难办!
自从乡村自建房审批的口子收紧后,很多适龄青年的建房需求,都一再被压制,多少人结了婚、生了孩子,却还没拿到建房资格,只能被迫挤在爸妈的老房子里。
郑秀英一个寡妇,儿子户口迁了出去。
她自己虽说也有建房资格,但一来自己有房,二来有儿子可以依靠,在村里建房根本没有“必须性”和“迫切性”,村委会根本不可能给她批。
要是这都批了,那村里排队等着建房的人,能把村委会给砸了。
贾光华想想都头痛。
林骁却发现不对,问:“她现在住的房子在哪儿?”
贾光华道:“在里面,还是三十年前,她和他那个死了的老公建的。”
林骁指了指面前的老宅:“那这套老房子是?”
贾光华道:“是贾俊文爷爷的,算是他们家祖宅,四个房间,郑秀英占一个!”
林骁问:“那把郑秀英自己的房子拆了,原地建新房不行吗?为什么非要扒这老宅?”
贾光华两手一拍,愤然道:“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呀。可这婆娘,死活就是不肯拆自己住的那房,我估摸着,她是觉得她房子面积小,才80多个平方,拆了原地建房也不气派——她憋屈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儿子出息了,不就想建个气派的嘛,所以才想拆这老宅。这位置多好,在最东头,出来就是村口的马路,来来去去的人都能看见他们家阔气的新房,这多有面子!”
林骁眼神一闪,觉得村主任的猜测也合情合理。
毕竟农村人建房,最看重的就是要气派,在有限的资金里最多的往层高、面积和外墙上投入,宁愿里面毛坯,也要外面阔气。
三十年前的房子小且密,拆了重建很难适应现在的面子需求。
所以年轻一辈建房,少有拆父母老宅的,而是跟城市发展建新区一样,在村子西边的农田里建出一片新房来。
不过近十年,宅基地越来越不好批。
郑秀英不肯拆自己的房子,自己一个人又批不到新的宅基地,这才把主意打到了公公的老宅上来。
现在乡村旅游的发展思路一定,这片老宅子就彻底动不了了。
郑秀英的建房梦彻底落了空,这如何叫她能忍。
于是才有了今天这豁出去了热闹场面。
反正房子点了她也不怕,横竖她就是想拆掉的,拆了正好原地重建。
林骁听完,眉头紧皱、无语凝噎。
一般闹事村民,他有的是办法解决,可正所谓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
可现在,这大妈都要自焚了,明显就是不要命的啊。
这可怎么办?
林骁一时头痛,心里感慨:什么黑色星期一,这也太黑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