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板娘大概是看上了他的,只可惜看上的大概不是他的诗,也不是才华,而是吹弹可破的小脸蛋。
出于纯粹的好奇,罗炎以“科林先生”的身份走了过去。
他表示自己同样是一位热爱艺术的旅人,对马科的“才华”表示了高度的欣赏,并大方地为他点了一份烤肉和麦酒。
也许是饿急了,马科倒也没挑剔,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餐,并在用餐的时候透露了自己的行程——
他打算去圣城。
所有人都奔着学邦去,将那个荒芜而冷漠的殿堂视为圣地,而他偏不这样,他要去真正的圣地朝圣!
自然而然的,罗炎说出了下一句“好巧”,接着表示自己正好也要去南方,可能会路过龙视城。
出于爱才之心,他热情地邀请这位落魄诗人坐上自己的马车,表示愿意捎他一段。
此刻,坐在温暖舒适的马车里,马科·盖奇彻底被这位出手阔绰、又懂得欣赏“艺术”的科林先生所折服。
大受鼓舞的他不但将科林先生当成了知音,还将自己的“光荣事迹”以炫耀的口吻分享给了后者。
“先生,您是不知道那学邦有多么虚伪!那些自称大法师的家伙挥挥手,‘轰’的一声,一座山那么高的石碑就从地里冒出来了!可他们宁愿让我们几万个可怜虫在风雪里冻得像狗一样,在雪原上狗咬狗,也不肯再挥挥手凿个山洞出来给我们避避雪!”
“您说他们是没有这个能力吗?不!他们有的是!他们甚至能盖一万座法师塔,让每一个向往他们的人都试试自己到底是不是那块料,但他们就是故意不这样,他们要逼着我们在天寒地冻里去写那些狗屁不通的玩意儿!通过那什么服从性测试。”
“还有那些考题!更是可笑至极!把人的灵魂当成金币一样放在天平上称量,一群根本不在乎灵魂的家伙也配谈论灵魂是什么形状?我劝他们还是快点把那个什么‘虚境’的大门给关上吧,别等对面的东西看见偷窥自己的是一群多么丑陋的玩意儿。真的,我都替他们害臊!”
他喘了口气,话锋一转,又开始嘲讽起了自己的故乡。
“当然了,学邦不是什么好东西,罗德王国也一样!每一个骑士都在咒骂学邦抢走了自己领地上的年轻小伙子,却没有一个骑士老爷肯照照镜子,瞧瞧自己是个什么德行。是农民们太狡猾吗?是市民们太贪婪吗?不!是那些贵族!那些道貌岸然却有着最卑劣的欲望的人!”
“他们将王国的女人变成了妓女,一些人披着羊皮卖屁股,一些人穿的衣冠楚楚假装不是在卖屁股。没有人愿意听我的诗,除了您,那些妓女只想把手伸进我的口袋里摸我的金币!而王国的男人们,也被他们调教成了精神上的矮子,棍棒下的绵羊,池塘里的乌龟,要么去舔贵族的皮鞋,要么去舔法师的魔杖,又或者去追逐印着帝皇头像的金币,不但自卑到了极点,还偏偏自负地认为人生来就该如蛆一样——譬如我的父亲!”
“我承认,我没有本事对付他们任何一个人,但我别的本事还是有一点儿的。所以,我决定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马科的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喋喋不休地继续讲,“我看到了石碑,但我没有回答那些愚蠢的问题。我拿起笔,那一刻,我的灵魂在燃烧,我的灵感在奔涌!我写下了一首诗,一首真正发自我内心的、反抗威权的战歌!”
他唾沫横飞地吹嘘着,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故事中的另一位“主人公”,此刻正微笑着坐在他的对面,饶有兴致地听着他的演讲。
“我猜那些法师肯定气炸了。”罗炎笑着说道。
“那是肯定的!但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本来就不想去那破地方!”马科得意地说着,似乎并不知道他的家人替他更换了卷子。
不过也没差别了。
如果不是调换了卷子,他的那首诗大概也没有机会将尊贵的法师大人气的火冒三丈,最多是被学徒当垃圾烧了。
“接下来呢?等玩够了,你会回家吗?”罗炎好奇问道。
“回家?玩?先生,我得再次声明一下,我是认真的!”马科严肃地说道,“我的灵魂属于圣城,而那座艺术的殿堂才真正属于我,我一辈子也不会再回来了,我已经脱离了那个牢笼。也许您认为我终究会死在外面,但如果这就是圣西斯为我安排的命运,那就让它来吧!圣光终究会将我的灵魂带去属于它的地方,不管是地狱还是天堂!”
“至于我的父亲——如果他认为只要赚足够多的钱,或者有足够多的魔力就能改变家族的命运,那就让他抱着这个可笑的念头溺死在金库里吧!我把话放在这里好了,没有一个乘客能平安走下摇摇欲坠的船,哪怕他亲自成为了大贤者,他也逃不掉自己的命运!”
这人的攻击性很强啊,咬起人来六亲不认。
虽然诗写的一般。
罗炎对这匹“饿狼”忽然有些刮目相看了。
“马科先生,我对你刮目相看……你的诗歌充满了反抗精神,很有力量,这是很难得的品质,哪怕是在圣城那样的地方。我毫不怀疑,你会成为那里的传奇……诗人。”
这番话让马科大受鼓舞,腰杆都不由得挺直了几分,激动地压不住嘴角。
“您去过圣城?!”
“当然,每一个向往艺术的人都去过那里,”罗炎微笑说着,忽然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对了,关于你的诗,我认为美中不足的是不够押韵,而且立意稍有偏差。”
“偏差?”马科不解地问道。
罗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循循善诱地反问道:“难道捆住你的,真的是‘知识’的囚笼吗?不妨,把诗歌里的‘知识’,改成‘阶级’试试。”
他看着马科那张茫然的脸,声音仿佛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魔力。
“你生于富商之家,生活优渥,却要被那些没落的世袭贵族所鄙夷。你向往自由的艺术,却要被家族逼着去学邦换取一根魔杖。真正锁住你灵魂的难道不正是这套你无法逾越,也无法摆脱的牢笼吗?”
“我们都清楚,这和知识没有关系。甚至于……正是因为阶级的壁垒,让真正的知识无法自由传递,”罗炎的目光深邃,“而且最关键的,你不应该将那些追逐知识的人们推到自己的对立面去。你应该去团结那些渴望改变的人们,与他们心中那仅存的一片柔软站在一起。”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又如同一束刺破黑暗的圣光,瞬间劈中了马科心灵中最柔软的那一块。
“先生!”马科激动地、一把抓住了科林先生的手,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您……您这句话,简直说到我心坎儿里了!”
罗炎笑着,不着痕迹地抽回自己的手,轻轻摆了摆,示意他不必在意。随后,他从怀中取出了一封早已准备好的信。
“既然你要去圣城,就替我送一封信吧。”他将信递给马科,轻声说道,“把它交给一位名叫唐泰斯的爵士。他会介绍你去该去的地方,赞助你的梦想,并帮助你成为一位真正的诗人。”
“谢谢,先生!您真是个好人!”
马科郑重地将信贴身收好。
他看着眼前这位温暖而聪慧的“科林先生”,心中充满了感激,但还是忍不住疑惑地问道。
“先生,您不是要去南方吗?不路过圣城吗?”
罗炎笑着摇了摇头,为他们的分别找了一个完美的借口:“不了,其实我不会去那么远的地方,我只是欣赏你的才华所以捎了你一段路,带你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至于我,来接我的人快要到了。”
十几只狮鹫正在朝着他的方向高速前进,虽然学邦和罗德王国都是帝国的一份子,但他们之间仍然是有名义上的边境的。
看得出来他们真急了。
说到这儿的罗炎话锋一转,从身旁取出了一个小小的、却分量不轻的钱袋,递向马科。
“另外,这里有三十枚银币,就当是你陪我聊了这么长时间,为我解闷的报酬吧。”
“不不不!先生,这我绝对不能收!”马科像是被烫到一样,连连摆手,“能与您这样的先生交谈是我的荣幸!我怎么能再收您的钱呢?”
在他看来,科林先生是他的知音,是他的伯乐,他们的交流是灵魂的碰撞,是纯粹的艺术探讨,绝不能被金钱所玷污。
他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钱!
然而,罗炎还是执意将那个装着三十枚银币的钱袋,塞进了他的手中。
那钱袋里装着的正是他讨伐“绿牙”赫卡杰林后,从菲尼克那里得到的所有报酬。
用一个“可怜人”的抚恤金,去资助另一个“可怜人”的梦想,这是再公平不过的交易了。
“收下吧,”罗炎的语气不容置疑,却又带着一丝温和的鼓励,“一位真正的诗人,在追求艺术的道路上不该为盘缠所困,就当我赞助的是你的梦想好了。”
马车缓缓在下一站旅馆前停下。
马科紧紧攥着那袋沉甸甸的银币和那封意义非凡的信,在下车时,他郑重地对罗炎深深鞠了一躬。
“先生,您放心!从今天起,我会在旅途中磨炼我的艺术,凭我自己的本事赚到剩下的路费!我绝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去吧。”
罗炎微笑着向他点头致意,目送着这位充满希望的年轻“诗人”,消失在通往圣城的道路上,随后转身回到了马车上。
马车重新上路。
看着马科消失在旅店门口的背影,一直沉默不语的莎拉终于忍不住开口。
“殿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解,“您为何不杀了他?明明是他导致您在考试中的失利。”
在她朴素的认知里,对魔王的冒犯自然应以死亡来偿还,她就是为此而找到这个家伙的。
罗炎笑了笑,翻开了没看完的书卷,随口反问了一句:“莎拉,你觉得我需要那张卷子吗?”
他从来没想过杀人,最多只是在要不要把那小伙子交给学邦这件事情上思索了一下。
莎拉愣了下,轻轻摇头。
显而易见,分数对于魔王来说是没有意义的,一个君王不需要由任何人来打分。
“继续看吧,反正我们还会回圣城的,我反而觉得那小伙子会成为一枚能给我带来惊喜的棋子。”
他是地狱的人类,可没有义务帮帝国剪除树干上多余的枝杈。
相反,他要让这个前途无量的灵魂飘去他应该去的地方,并在那里发光发热,生根发芽。
这才是魔王该做的事情。
马车继续在山路上前进了一会儿,天空中忽然传来了几声狮鹫的鸣叫。
随后,几只狮鹫从云层中俯冲而下,双翼卷起强风,稳稳地落在了前方的山路上。
坐在狮鹫背上的正是助教吉赛尔。
他一眼便认出了这辆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华丽马车,之前有学徒在营地里见过它!
跳下狮鹫的吉赛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上来,不顾满地的泥雪,直接跪倒在罗炎的马车前,用一种惶恐到极点的声音忏悔道。
“罗克赛·科林先生……我是学邦的助教,吉赛尔!抱歉,真的很抱歉!我们的工作出现了一些严重的疏漏,让您的卷轴……不小心……没有进入正确的程序里!您尊贵的名字本来应该出现在石碑上的!”
他忏悔着,祈求着原谅,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不敢抬起分毫。
车帘被轻轻掀开,罗炎走下马车。
他走上前,亲自将这位惊恐万状的助教从雪地里扶起,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
“请起来吧,助教先生。”他的声音平如同山间的清泉,抚平了吉赛尔心中的惶恐,“看来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误会。可以说给我听听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是明知故问的。
吉赛尔支支吾吾,看着这位尊贵的先生一时间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将学邦的丑闻说给他听。
学邦已经连夜查到了被掉包的卷轴真正的编号,也通过报名信息查到了那份“满分答卷”真正的主人——只是谁也没想到,答题者竟然是这位来自圣城的科林亲王!
帝国的亲王不少,但听说这位殿下不是一般的亲王,和不少显赫的家族关系都不错,据说还在遥远的世界有一片广袤的封地。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放着定向招募的通道不去,非要纡尊降贵地来参加学徒考核,但他身上显然是带着希尔芬伯爵的推荐信的。
马车里,正在打盹儿的塔芙终于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小猪般的“噗噗”笑声。
即使是在风雪的遮掩下,那笑声依旧清晰可闻。
她没有嘲笑那个追梦的小伙子,在她看来那孩子人傻但不坏,也是个被牵着鼻子走的人。
然而看到腹黑的魔王和祈求原谅的法师,她还是忍不住了——这些知识渊博的家伙怎会欺软怕硬成这样。
就在吉赛尔支支吾吾,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桩天大的丑闻时,空中又传来了新的动静。
那并非狮鹫的鸣叫,而是更为空灵的马嘶声。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辆由四匹肋生双翼的白色飞马牵引的马车,正从云层中缓缓降下,并落在了不远处的雪地上。
车门打开,赫克托·雷恩教授亲自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此刻早已没了在考场上的威严与暴躁,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与尊敬。
快步走到罗炎面前,他先是抖了抖身上沾染的雪,随后微微颔首,代替“不够格”的吉赛尔助教致以学邦的歉意。
“尊敬的亲王殿下,我是大贤者之塔的赫克托教授,我谨代表学邦以及我所属的法师塔欢迎您的到来……有失远迎,还请您恕罪。”
罗炎看着眼前这位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的教授,温和地笑了笑,并没有怪罪他一句。
“哪里,教授言重了。我只是没考上而已,您不必这么客气,我是个输得起的人。”
“输得起”这三个字,像三记无形的耳光,抽得赫克托脸上火辣辣的。
他尴尬得想解释事情并不是这样,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其中的曲折原委,只能用一种近乎恳求的目光看着罗炎。
“事情是我们搞错了,还请您……给我们一个解释、改正以及补偿您的机会。这里面有很多误会,等回去之后我会亲自向您说明事情的原委。”
罗炎看着这位教授窘迫的样子,倒也没有继续为难他。
想来他的脸已经够疼了,自己再揪着不放,倒是显得自己得理不饶人了。
不过——
有些事情他还是得做的。
“赫克托教授,我希望这事儿有一个说法,不只是关于我的卷轴的说法……您觉得呢?”
赫克托的脸色略微僵硬,但想到如果事情传回圣城,闹的笑话恐怕更大,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好,我向你保证!”
两害取其轻,家丑不可外扬。
反正是亲王要的结果,真得罪了谁也不是自己的麻烦。
罗炎微笑着点头。
“那我期待着您的结果……另外,我错过了面试,不知道现在还来不来得及。”
赫克托苦笑了一声。
“殿下,您又在开玩笑了。以您的学识,让您当学徒简直是对您和您知识的侮辱……”
顿了顿,他语气诚恳地继续说道。
“我想聘请您为学邦的导师。您不但将拥有自己的冥想室、实验室和讲堂,还能自由借阅学邦的藏书并与其他魔法师交流学术成果。”
“我想您来这里也不是为了听那些水平远不如您的助教讲课的……不知您意下如何?”
确实。
这就是罗炎此行的目的。
他思索了一会儿,微笑着点头。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