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尾声
苍峻的陕北黄土高原上,密密麻麻的百姓正在前行。
丁壮扛着包裹,老弱挤在车上。
前面就是肤施县的去斤河,已经上冻。
河对面有座轩辕庙,是大历年间的鄜延节度使臧希让造的。过了这个庙,就正式脱离关中了。可能就是这个缘故,有灾民过河的时候流起了小珍珠。
安土重迁的情绪很快传染了其他人,加上又冷又饿,前途未知,大伙纷纷眼泪汪汪。有人拿出枣木梆子,边打调边唱,唱两句苦秦腔,哭两声。
成汭蹲在山陂上兴致勃勃地看着:“凄切婉转,悲壮慷慨,又不失细腻缠绵,这些关西汉子,啧,难评。简直就像幽州武夫抱着琵琶哼哼江南小曲。”
成汭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脸。
有人长叹连连。
有人指着天空破口大骂。
有人回望京师的方向,怒发冲冠:“额再也不会回来了!”
有人一边嚎一边抹眼睛,惊觉怀中的儿女没了声息,顿时也顾不得伤感了,拍打着儿子的脸蛋不住“招魂”干叫。
看得成汭直甩脑袋,撑着酸麻的大腿站了起来,嘴里叽叽歪歪:“怨灵脩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啷个搞哟!圣人在干什么?莫不是光忙着玩嫂嫂去了?哎!这唐炀帝哪来的脸议庙?我看呐,这次霖雨就是他倒反天罡、触怒了祖宗所致。”
“这昏君自己找死,为什么要拉上数百万国人与他一同受苦?现在报应来了,可好?”
心腹幕僚公孙寔沉默片刻叹道:“圣人志在拨乱反正,以某些列圣的作为,他定然是不能容忍的。”
“哼!”成汭冷哼道:“此番水灾实在是圣人的罪过!巢乱后车驾返京,先皇饭都来不及吃就跑到太庙、圆丘告罪,这才有了四时守序。圣人又是怎么做的?先皇传位于他,他却夺了先皇庙号,连一字美谥也不给,还和两位遗孀嫂嫂通奸。这样羞辱一位兄长,这样对待一位先主,是天子该做的事吗?”
“某上书辩经,居然不回复我!这是对待两千石的态度吗?”
“这百年不遇的水灾,全是他的错!他应该为此负责,向天下军民检讨自己!等元旦大典入朝觐见,我必好好说说他。”
“主公小声点。”公孙寔尽力安抚道。
好在成汭一顿狂喷后很快就淡定了下来。看了看正在酝酿暴雪的天空,他转头看向徐道士:“问问鬼,这些百姓有多少能活?要是都没那福气,我可不会拿粮打水漂。”
徐道士依令做法问鬼。须臾,答道:“鬼说大部分都能活。”
成汭捋着胡须,将信将疑,却不敢质疑卜算结果,确认道:“在我不赈济的情况下?”
“对。”
“这便好。”成汭抚着胸膛,叫来亲兵都将叮嘱道:“过了肤施就是拓跋家的地盘。不能再给他们增长人口,也不能给他们施恩的机会。且思恭新薨,新秦暗流涌动,一时无主。如果有流氓入境,难保不会有人趁机募众作乱。因此一会下了山,若有灾民北上,你给我拦了,要是有人不听话,就抓几个典型杀了。”
“若都要北上,则何如?”都将请示道。
“我会给他们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是。”都将不再多问,领命而去。
大唐还真是多灾多难!摇了摇头,成汭与卫兵策马下山,押着口粮向流民靠近。越近,睡在地上的人越多。大家对这位操着一口东方口音偶尔夹在蜀地口头禅的陌生太守也不甚感冒,只盯着慢慢驶来的车队。
成汭在人群里走来走去。
一个背风的土洞里有一具“尸体”动了一下,成汭看去,是一个妙龄党项少妇,在土洞里手脚缩成一团。
“还没死透?”
成汭在洞口蹲了下来。
见少妇双脚长满红斑冻疮,他解下披风盖在对方身上,然后拿来热腾腾的蒸饼准备递过去。等手掌碰到女人冰凉的手掌,再细看发现其瞳孔业已失去焦距,聚不到一起,成汭收回手,看着这少妇:“这我没办法,你别怪我。”
少妇说不出来话,只用麻木的大脚趾蹬了蹬朝洞里的那面土壁。成汭伸手摸进去,里面竟然塞了个包在谷草里的婴儿。抱出来翻了几下,却见这婴儿嘴唇全身泛紫,早已死了。
成汭讷讷无言,不知道该怎么说。
想了一会,成汭用手遮住婴儿紫色的嘴唇,把襁褓向前递到女人的视线,若无其事的笑道:“还是活的,只是睡着了,你摸。”
少妇手臂轻轻动了一下。
成汭看到,把她的手抓到婴儿脸旁边挨着。少妇只剩一口气,意识已经涣散,完全没觉察出异样,只是左手食指弯了又弯。
成汭明白她说不出的话,抿了抿嘴唇,抖了抖怀中襁褓,语气轻松:“此子命大,我收养了。”
鼻腔的白色热气缓缓停止,少妇头枕在胳膊上,死球了。
确认断气后,成汭将婴儿丢给卫兵:“挖个深坑埋了。”
说完转身离去,等众人情绪发泄得差不多了,哭声、歌声基本停了,成汭爬上一块大石头,清了清嗓子:“诸位,朝廷仁德——”
话音未落,就被一个响亮的声音打断:“仁德个锤子!管,管什么了?”
“若不是看它姓李,额已反了。”
“为着打打杀杀,常年横征暴敛,把我辈榨成了人干。如果家有余粮,事不必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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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我们逃荒去吧。”
成汭憋得满脸通红,卫兵见他尴尬,拔刀对大伙一指:“叫什么!”
其他青州兵也停了动作,凶相毕露,瞬间止住了哄闹。
“再敢喧哗,哼!”杀材们又留下了要大伙小心些的威胁性话语后,才收了白刃。
成汭把几个领头羊叫到近前,吩咐道:“鄙人北地太守成汭,灵武存粮养得活你们。但离了几百里,转运损耗高。稍后我会给你们发七天的干粮,你们要么从我入籍北地就食,要么掉头返乡。昨日接报,三辅已经在赈灾。反正不能乱跑,这么苦寒的雪天,乱跑是找死,更不能北上。”
几人都有些狐疑,但不敢发言违逆。看着他们欲言又止的样子,成汭也不理会,他本来也没打算和百姓商量,这是他出于朝廷的最高利益的命令。
“下去把我的意思给大伙说清楚。”最后说完,成汭便挥挥手,让他们退下,随后又看着众人安慰了一番。
说话间,车队也到了。
独轮上,马车上,骆驼上,一个麻袋一个麻袋地层层垒着,每个麻袋都是鼓鼓的。灾民们看清楚车队后,眼睛就没挪开过,一个个都直勾勾地盯着,仿佛受到了某种魔力的牵引,纷纷跟着车队走。
“太守,这粮算卖还是算借?”一个皮包骨老头问道。
成汭嗤笑道:“怎么,都要饿死了,还管借不借?要钱你就不吃了?”顿了顿,一挥袖,给圣人贴金:“行了,旨意免费。你当我李家天下是谁呢,几斤救命麦子还找尔辈要回来?”
得到这个消息,众人无不欢欣鼓舞,热泪盈眶。怨气冲霄的气氛,立刻变得其乐融融。
飞雪漫天,男女们排起队领饼。
官吏们一边维持秩序,一边洗脑:“吃了李圣人的饼,就要当好李圣人的民!端碗吃饭,丢碗骂圣人,这等狼心狗肺,谁救第二回?”
“太守救我命,但凭驱使!”有人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冲成汭叫嚷道谢。
成汭心一颤:“住口。”
暗地里对圣人弹钢琴的胆子他有。因为他知道,以圣人的性情,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听到了也只会付之一笑。但邀买人心、功归于己罪归于上的这类事,他真不敢。曾经身为一方诸侯,他也最忌讳手下人搞这种事。稍有苗头,就会想办法将其杀死。故而他连忙疾言厉色喝止了这种声音,从人前消失。
十一月二十五,圣人也抵达了上郡肤施县。
鄜延一带灾情还好,这里的赈灾他交给了北地、庆阳,所以过来只带了数千骑兵,风驰电挚。
关中腹部的灾后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他也兜了一圈了,肤施县就是最后一站。
来这边的目的很简单,看看。圣人明白,此番他若不露面,灾情处置不会这么快速、有效。他不放出北巡的风声,成汭也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在去斤河南岸转了一圈,感觉还可以。
毕竟这次受灾最严重的是京兆府,其他地方还好。而且水灾这东西,只要雨一停,恢复就很快。
另外,也是考虑调整成汭的工作安排。这厮治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成绩有一点,但也不多。不是本事不够。原因就一个,在地方上没根基,继续耗下去意义不大。人才,就要放到合适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