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岭的面前摆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汤。
他伸出惨白得近乎泛青的手去抓握茶杯,手指碰到茶碗的刹那,前一刻还在冒着热气的茶碗迅速冷却。
碗里略微透绿的茶水顷刻间变得浑浊不堪,甚至带着阵阵臭气。
他面无表情的将手挪开。
“我父亲去世后,母亲在逃亡路上染病,我那时还在襁褓中,是我的大嫂收养了我。”
“唉。”
孟婆也开始叹息。
在这样的时代,人命如草芥。
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能活得下来,并顺利长大成人,可见他的家人付出了多少心血。
“我兄长也死于鬼祸中,留下了我大嫂孤身一人。她那时年纪很轻,族人劝她改嫁,她不肯,说我朱家嫡系仅剩了我一人。”
朱光岭的表情僵硬,语气阴冷,可是他嘴里说出的话,却带着浓浓的情感,令得张传世都受到了这种情绪的感染,发出唏嘘之声。
“她当时作主贱卖祖产——”朱光岭说到这里,看向赵福生。
赵福生点头:
“不贱卖她也保不住。”
朱光岭听到这话,怔了半晌,突然强行拉扯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意:
“对。”他吃力的点头:
“卖给了当地镇魔司的令司,嫂嫂带着变卖的钱、族人,抱着我迁移到了帝京。”
他童年的时光,是在穷困中长大。
可是金钱的贫穷并不意味着他精神的贫穷。
“嫂嫂也是出身书香门第,教我读书识字,令我明事理。”朱光岭道。
听到这里,刘义真终于忍不住了:
“你既是读书人,你嫂嫂又深明大义,那你为什么做出屠灭文兴县的事啊?”
刘义真的疑问也是丁大同、范必死等人心中想问的问题。
朱光岭嘴角抽了抽,他似是想笑,但因为驭鬼的缘故,最终笑不出来。
“我先前说了,我嫂嫂变卖祖产,带着族人入京。”他顿了顿:
“我的族人在鬼祸之前,记录在册,共有369人。鬼祸后,仅剩了78人。”他说道:
“变卖祖产的钱财,在入京的途中花销殆尽,入京后买不起房子,租房度日。”
朱家所剩的钱财不多,这样一折腾,已经所剩无几。
“我嫂嫂出身大家,后来为了养活我,替人浆洗衣裳、绣花织布,无所不能。族人也沦为贩夫走卒,攒钱供我读书。”
鬼祸之后,朱家人的心没有散,反倒凝聚力比以往更强。
在这样的情况下,朱光岭如同吃百人饭长大。
他提起家人、过往,那双已经泛青的眼珠子里竟露出点点温柔之意。
朱光岭陷入回忆中,没有说话。
正拿着花生米的谢先生突然将手里的花生扔回碟子里,拍了拍手上的花生衣,接着道:
“朱家是希望他再走仕途,延续当年他父亲在世时的辉煌。”谢先生笑了笑:
“可这样的时代,读书人哪有辉煌可言呢?”
厉鬼横生,礼仪崩塌,皇室、世族、读书人的风骨被打断,脊梁早被敲碎。
“到他成年后,他的族人已经由78增长到261。”
朱光岭并不介意谢先生的接话,他看了谢先生一眼,点头道:
“对。”
“我不负嫂嫂、家人所托,考中了功名,入仕为官。”
可是当官太难了。
要重视民生,要在驭鬼者的面前卑躬屈膝,换来微薄的回报,他要照顾、反哺站在自己身后的数百族人。
兴许是命中注定,朱氏父子的命运惊人的相似。
他也官至豫州宜阳郡郡守一职,但在任期间,郡里发生鬼祸,他卷入鬼祸中,却大难不死,反而阴差阳错将当时郡任镇魔司大将驭使的水鬼背负上身。
朱光岭因此成为了一名驭鬼者。
他对于驭鬼的情况不欲多谈,只匆匆一语带过。
但言谈间,却提及自他驭鬼以来,收入远胜以往,家人、亲属都在帝京过上了很好的日子。
族人不用再辛苦劳作,他拿钱购买了田地。
“嫂嫂只用收租,不用再替人浆洗衣裳,有人侍候——”
他说到这里,话锋一转:
“但花无百日红,赵大人,驭鬼者终会被鬼反噬,我的情况迟早是个死。”
他的话一下将众人说得沉默了。
驭鬼者没有好下场,只有早死与晚死的区别。
朱光岭却像是早就想通了:
“赵大人,我到了这个地步,只想要钱,及安置我的家人。”
这已经成为了他的执念。
他知道自己迟早是个死,因此之后的时间便变着方儿的想法要安置他的家人,以防他死之后,出现当年他父亲、兄长死后族人颠沛流离的结局。
“来上阳郡之前,帝京的人就提醒过我,说此地情况复杂。”
他淡淡的道,仿佛提起的是旁人的事:
“但封大人和我说,只要我来,能保上阳郡两年不乱,我的家人会得到妥善安置。”
朱光岭这样一说,赵福生等人仿佛隐约明白了他话中之意。
帝京的人想要的‘不乱’,与百姓想要的‘稳定’是两回事。
帝京的大人物们担忧上阳郡鬼祸失控,继而波及帝京,祸及天子;
而上阳郡的百姓们死不死,不在大人们的考虑之内。
“……”
孟婆轻轻的抚摸着蒯满周的长发,眼中露出意味不明的神情。
“我要家人被妥善安置。”
朱光岭道:
“我不要我嫂嫂寒冬腊月,仍在下河替人洗衣。”
“不要族叔天不亮便挑桶出门收粪,一天干到晚,推粪车出城卖给种地的乡农,还要被守城的士兵收税。”
他看着赵福生:
“赵大人,他们提前缴纳的粪肥税,已经缴到大汉朝287年啦。”
“……”
赵福生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如今是大汉朝247年,朱家当年好歹也是朝廷大员,名门之后。
一人身死,全族流离失所,受人压迫。
干的下贱营生,却要被各式各样的人想方设法的盘剥。
仅仅是个堆粪的差事,竟被提前收足了四十年的税。
赵福生原本对朱光岭心生杀意,可此时听他这些话,胸口却像被人压了千斤大石。
上阳郡的情况复杂,一般人知道厉害不敢来这里。
可是朱光岭被拿住了弱点,心甘情愿赴任。
赵福生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最后沉声道:
“上阳郡38县,几十万人性命。”其他县她不知道,“仅文兴县,便遍地都是白骨,处处是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