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万幸的是,尼古拉一世最后把信拿给了太子太傅茹科夫斯基审查。作为普希金的好友,茹科夫斯基绞尽脑汁使劲掩护,才终于向沙皇解释清楚这只是普通的一封家信,于是一切终于重归平静。
但沙皇原谅了普希金,普希金却没有原谅沙皇。这位俄国的文坛领袖从年初就对自己被封为宫廷低级侍从一事反应冷淡,因为这个职位通常是留给那些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的,他觉得沙皇是在借这个职务侮辱他,与其说这是低级侍从,倒不如说是宫廷小丑。因此,他从始至终没有对沙皇的恩情表示感激。
而邮局私拆信笺的事件更加加深了他的不满情绪,他为此当面询问了尼古拉一世,市里流传的那些传闻究竟是不是真的,谁曾想不问还好,这一问,普希金心中对于俄国制度最后的那点希望也幻灭了——因为沙皇竟然毫无愧色地当面承认了私拆信笺的事,并且还宽慰普希金不要担心,茹科夫斯基已经把信的内容向他解释清楚了。
就因为这件事,普希金的胸口堵了好几天,方才在舞会上阴阳怪气地冒出了一句:“不管怎么说,做专制君主真是不容易。”
即便是在亚瑟看来,沙皇的这个行为和思维方式也足以称得上是清奇。
当然,这不是亚瑟·黑斯廷斯爵士就没干过私拆信笺的事情,但是问题在于,如果把亚瑟摆在沙皇的位置上,他是百分百不会承认自己干过那些事的。
因为他明白,从朴素的道德观念出发,那是一件错的不能再错的龌龊事。
但是沙皇的态度就仿佛拆信这种事简直再正常不过了,尼古拉一世重新定义了俄国的道德规范,这样的行为不管是出于保王党还是自由派的立场,影响都确实太恶劣了。
普希金越想越气,终究还是没忍住阴阳了一句:“您大概还不知道,上周邮差‘不小心’撕碎了我的手稿,您猜宪兵司令部的解释是什么?他们说信笺的封蜡太硬,硌伤了局里的裁纸刀,万幸他们没来要求我赔偿。”
“所以果戈里才总说该给讽刺剧镶层金边。”亚瑟注意到普希金的手正在桌布下方痉挛:“还记得他的那出《婚事》吗?主角把订婚戒指套在政府公文上……”
亚瑟话音未落,俱乐部的大门忽地洞开,穿堂风卷着雪粒扑灭了三盏煤气灯。
布莱克威尔的鹿皮靴踏着踢踏舞似的节奏,鼻尖凝结的冰珠也随着呼吸震颤。
亚瑟瞥了眼这个冒冒失失、匆匆赶来的秘书,慢条斯理地擦拭银餐叉:“亨利,你这是急着给巴黎的鹌鹑拔毛?”
“更糟。”布莱克威尔领口滑出半截外交报告,在亚瑟身边耳语道:“巴黎来的鹌鹑不仅啄食了沙皇的麦田,还在粮仓里……筑了巢。”
亚瑟听到这儿,只觉得今天的红茶都甜了不少,他施施然站起身拢了拢衣领:“看来今天的娱乐时间结束了,各位先生们,改天在费克尔蒙特伯爵的舞会上再聊。”
亚瑟跟着布莱克威尔走出俱乐部的大门,刚刚踏上四轮马车,布莱克威尔便赶忙从衬衣暗袋掏出汗湿的密函。
“第三局今晨突袭了法国代办情妇的郊外别墅,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您的计划奏效了……”
亚瑟听得哈欠连连:“就只有这点消息吗?法国佬有几个情妇,这事情称不上有多稀奇。”
布莱克威尔古里古怪的回道:“当然不止这点,最关键的是,第三局不知道法国代办当时正在那间别墅里与美人温存呢,两伙人撞了个正着。法国代办冲着宪兵大发雷霆,宪兵气势上先矮了半截,于是只能拿出本肯多夫伯爵批复的搜查令来给自己壮胆……”
“嗯……”亚瑟捏着下巴分析道:“如果真是按照法律细究起来,法国代办发怒的理由是站不住脚的,毕竟宪兵们搜查的并不是法国使馆,而是一间平平无奇的乡下别墅。”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这事情毕竟办的不体面。”布莱克威尔继续介绍着:“法国代办现在完全处于怒不可遏的状态,据说他写了封信给本肯多夫伯爵,要求对方必须给他一个合理的交代。”
“交代?难道让本肯多夫承认他们正在怀疑法国人正在资助高加索山民的独立事业吗?”突如其来的小插曲搅乱了亚瑟稳步推进的计划,不过他倒没觉得有多少遗憾:“我得承认,我高估了法国佬的裤腰带。不过按照沙皇的性格以及他对法国七月王朝一向的恶劣态度,法国代办多半不会得到什么好脸。”
布莱克威尔也附和道:“这倒是,毕竟前几年巴黎爆发七月革命的时候,沙皇还一度号召普鲁士和奥地利与他共同出兵镇压革命,要不是中途波兰爆发了华沙起义,说不定现在这会儿俄国与法国正处于交战状态呢。”
俄法交恶,这对于不列颠和亚瑟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结果。
而对于身在囚笼的路易·波拿巴而言,这也算是一阵救命的及时雨。
毕竟以七月王朝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内局势和恶劣的外部环境,如果路易·菲利普现在打算砍了路易这个波拿巴派头目的脑袋,那倒还真需要几分异乎寻常的勇气。
以外部环境而论,普鲁士、奥地利、俄国都对法兰西采取极端敌视的态度。
英国这一侧,虽然辉格党的格雷内阁对七月革命后的法兰西颇具好感,但遗憾的是,这也仅仅是好感,而且他们弄不好很快就要倒台了。
至于内部环境嘛,共和派一直是被法国国王路易·菲利普裱起来当靶子打的,而为了压制共和派,他就不得不联合波拿巴派,甚至对于拥护波旁的正统派也得保持怀柔态度。
如果外部环境稳定,或许这位中间派国王可以考虑从正统派和波拿巴派中找一个开刀,但如果俄国人因为高加索问题和法国佬闹起来,那他也就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不说直接释放路易和他那个草台班子‘参谋部’,最少也不能大动干戈的把这位冒失的小伙子直接推上断头台吧?